巨大的九斿白纛已從陰山上移下來,重新矗立在大營里。
忽必烈是前天行軍至此扎營,夜里聽聞了塔察兒、愛不花的敗跡方才命人將白纛移至高山,終于在昨日天明時收攏了潰軍。
昨日大軍便再未起行,以張弘范為先鋒作戰,并散出探馬先了解了形勢。
夜里,和禮霍孫到張弘范大營中往返傳遞了兩次消息,在天亮之后終于再次回到了大營…
兩頭大象正在營中走動,隨著它們邁動粗壯的四腳,象耳扇動,象鼻搖晃,顯得十分威勐。凡是前來汗帳奏事的人見了,不免感到心中震懾。
忽必烈南征大理時對大象十分喜愛,因此特意將他們帶回,離開前還要求大理進貢大象…只是隨著兀良合臺戰死,貢象之事便沒了下文。
一座如宮殿一般大的金頂汗帳在營地的最中央。
帳篷由三十六根金柱支撐、五百根繩索固定,從一頭走到另一頭需要三百余步。兩層樓高,搭了樓梯上下。帳頂由金錦覆蓋,四角各設一只栩栩如生的金鷹,周圍掛滿了各色錦緞。
帳前立著兩面大旗,一面用漢字書著“大元”,另一面用蒙文書著“大蒙古國”,改國號為大元之后,大蒙古國的國號其實沒有廢除,蒙文文書中仍用此號。
而這座汗帳只由忽必烈一人居住,它的后方還有數個相對小一些的帳篷,那是察必皇后與其他皇后、妃子的斡魯朵帳篷。
和禮霍孫帶著幾人踏上柔軟的地毯,一路走進了汗帳。
他們來得不算早,帳內已經聚集了很多人了,許多將領們身上帶著濃烈的酒味、汗臭味,以及馬糞味,與帳中的熏香混在一起,成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這味道就像是如今這個大元的現狀,融合。
和禮霍孫認為,這種融合恰恰是他的皇帝陛下的偉大之處。
帳中漢臣們站在一邊,蒙古人則站在另一邊,他猶豫了片刻,還是站到了蒙古臣子的一邊,只是站得比較靠邊。
又等了一會兒,忽必烈才緩緩從后方的小帳里過來。
他披著鑲金邊的白色長袍,體格魁梧。圓臉,大胡子,走路時臉上的橫肉微微抖動。
像是大象。
但他比帳外的兩頭大象還要威嚴。
終于,忽必烈坐下,察必則帶著另外五個隨征的皇后在左右坐著。
“你們都到了。”
開口說了一句廢話,所有人連忙屏息靜聽。
以前蒙古大汗議事可不是這樣,不管是窩闊臺在位還是蒙哥在位,諸王都是你一句、我一句不停地說,把大汗當作家長,但忽必烈不僅是家長,他還是皇帝。
一輩子追求的是皇帝的威嚴,偏偏所有人都害怕他了,他又顯出一副和藹仁慈的模樣。
“剛才我還在說,李瑕這個敵人就像是我年輕的時候。”忽必烈又道:“不喜歡美酒和美人,不喜歡金銀珠寶,不做荒唐的事,一心就想要打下更大的疆域,建立世上最偉大的帝國。”
有通譯跟著用漢語替他翻譯。
“李瑕似朕年少時,不好酒色、不嗜奢華…”
不得不說,在性格乏味這一點上,忽必烈確實與李瑕相像。
他不像成吉思汗喜歡搶奪敵人的妻女,不像窩闊臺沉溺于酒色,他也沒有蒙哥那種很明顯的陰冷、易怒、固執等性格特點。
在宏大的志向面前,他的性情、喜好、信仰都可以讓步。信佛、信道、還是信儒?用蒙人、漢人、還是色目人?都不重要。
帳中大部人都聽得懂蒙語,借著這個時間已開始考慮忽必烈的意思。
張文謙首先應道:“李瑕遠遠不配與陛下相提并論。”
“不。”忽必烈道:“我不會吝嗇于夸獎他,為了能讓你們知道這是一個多可怕的敵人。”
一句話定了基調,眾人紛紛應答。
“大汗可以放心,我們不會再放過李瑕。”
“請陛下放心,臣等必不輕視李瑕。”
忽必烈道:“那就都說一說怎么圍獵他。和禮霍孫,你從張弘范的大營回來了。”
和禮霍孫連忙出列應道:“是,臣已經把陛下的旨意傳遞給九拔都了。”
“給他們也說說。”
一張巨大的布制地圖被抬上來掛在了汗帳當中。
圖上的山川河流繪制得還是比較簡潔,但對于元軍而言,夠了。
以前的蒙古騎兵東征西討時,管它什么冰川草原還是山林,直接便踏過去。
和禮霍孫先是道:“陛下,九拔都昨夜還打探到了一些軍情,遣麾下將領來報。”
“說。”
一名年輕將領便從和禮霍孫身后轉出來,鞠躬行禮道:“末將李庭,字勞山。女真人,本姓蒲察,因世居中原而改李姓。”
若是運氣好,這般報了姓名,能得到陛下賜的蒙古名字。
但今天李庭運氣不好,忽必烈只是讓他說打探到的軍情。
“昨天晚上末將審訊了俘虜,聽說張玨已經渡過了黃河,他帶了有兩萬多的唐軍,從延安一路奔襲到河套,渡過了黃河,還在歇整,現在應該還在九原城外的南海子碼頭附近…”
這邊說著,和禮霍孫在地圖上開始標注。
“張玨在這里,而李瑕在烏拉特牧場,有七八千人。”
“不敢相信,就這么一點兒唐軍,能把塔察兒大王和愛不花駙馬的大軍擊潰了。”
說話的是宗王忽剌忽兒。
他是成吉思汗三弟的孫子之一,也是東道諸王,早就不服塔察兒的地位,已經忍了一天一夜了,終于開始諷刺起來。
塔察兒大怒,道:“是因為我與李瑕大戰之后,他才只剩七八千人!”
“那你告訴我,你擊殺了李瑕多少兵馬?”
“我至少擊殺了他兩萬人!”
忽剌忽兒道:“腦袋也沒砍回來,我不信…”
“都別說了。”忽必烈喝止了一聲,冷冷掃了這些族兄弟一眼,道:“和禮霍孫,我是讓你說。”
和禮霍孫只是一個怯薛出身的翰林待制,夾在這些黃金家族宗王中間十分害怕,小小翼翼地繼續說起來。
“陛下命令大同行軍都元帥按竺邇元帥領兵過來,走陰山以南封堵住李瑕向東撤的道路。但是張玨在這里,按竺邇元帥首先會遇到的是張玨…”
“大汗!”
還沒說兩句話,又有人進了汗帳,卻是蒙古萬戶忙古帶。
“大汗,山西的軍情到了,阿合馬命人走云內州送來的。”
忽必烈看過,抬眼看向了掛在汗帳內的大地圖,緩緩道:“楊文安還沒有被殲滅,撤到了黃河磧口渡。命令他,從南面配合按竺邇包圍張玨所部。”
地圖上又被標注了一下。
戰場的形勢瞬息萬變,隨著兩道消息送來,已與昨夜給張弘范看的有了些不同,但包圍圈還是一樣的。
和禮霍孫在忽必烈的示意下又說起來。
“史天澤元帥已經沿陰山行軍,封鎖住李瑕北面。虎闌箕元帥正在繞過烏梁素海包抄李瑕…”
越來越多的箭頭被標了上去。
地圖上,李瑕、張玨成了兩個點,而周圍指向他們的箭頭已是密不透風。
大體的形勢說完了。
忽必烈看向張文謙,道:“你熟悉西夏的地形,怎么看?”
張文謙抬手一指地圖,回答道:“陛下圣明,已布置了一道天羅地網,足可使李瑕必敗。”
話鋒一轉,他卻又道:“然而御駕初抵河套,圣諭才下發,這張天羅地網只能算是張開了,但還未蓋下。臣以為,李瑕必在它蓋下之前,逃之夭夭。”
塔察兒上前看了看地圖,道:“李瑕肯定要逃,但他不會往東邊逃,肯定會往西邊逃,再退回興慶府。”
忽剌忽兒馬上便唱了反調,道:“你怎么知道?我看,李瑕一定會往東與張玨會合,然后向南渡過黃河,逃回長安。”
“你蠢得好笑。”塔察兒譏笑道:“問題就在這渡過黃河,張玨有多少船只?一次能渡多少人?李瑕來不及渡過黃河,只有退回興慶府。”
“我也認為李瑕會退回興慶府。”愛不花站出來,同樣指點著地圖,又道:“如果他向東與張玨會合,目標太大了,而且一定會被我們包圍。他只有向西,才能讓我們的兵力分散開來,創造逃脫的可能。”
眾臣這般議論紛紛之際,唯有忽必烈那雙十分細小,又透出威嚴的眼睛里露出了懷疑之色。
他抬手止住了議論,問道:“你們為什么確定李瑕會逃?”
“稟陛下,李瑕乃宵小之輩。”
張文謙首先用漢語回答了,再用蒙語解釋了一遍。
“李瑕乃宋廷細作出身,擅長刺客、偷竊,有小勇小智,然而無大氣魄!他可能做到興師數十萬眾、氣吞萬里?他做不到,唯有陛下一人有此大氣魄!”
也許是真這么想,也許是為了再烘托忽必烈,張文謙說到后來,愈發擲地有聲。
“宵小之輩所為,不過借大元內亂之際,挑唆、離間、扇動叛亂,趁大元大軍在外,遣萬余人偷取河套。此為竊賊之舉!試問,一個竊賊被大英雄撞破了,能不逃嗎?!”
“哈哈哈哈!”
汗帳中眾臣,不論是蒙古人、色目人、還是漢人,都紛紛大笑起來。
他們覺得張文謙這一番話說到點上了。
一針見血地指出了李瑕的小家子氣。
“哈哈哈哈,哪有竊賊不逃的?”
唯有忽必烈臉色愈發難看。
他今日見這些臣子,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李瑕和他很像,為了提醒他們不要輕敵。
但這些臣子都當成了耳旁風。
說著李瑕的小家子氣,嘲笑著李瑕不能興師數十萬眾氣吞萬里…卻忘了黃金家族能興師百萬是怎么來的,忘了英雄要經歷多少艱苦才能成就。
他們以為權力和實力都是天生的,忽視了李瑕在十年里的九死一生。
那就等于忽視了他忽必烈從一個不引人注意的宗王到如今九五之尊這一路上的兇險與艱難!
誰一開始是興師數十萬,他差一點死在南征大理的路上,差一點死在他嫡親兄長的刀下!
竊賊?
他也是竊賊。竊了蒙古大汗之位,竊了整個天下!
愈想,忽必烈愈憤怒于這些臣子的輕敵,也終于知道他們為什么一次又一次敗于李瑕之手。
他差一點就要開口指出,李瑕不可小覷,李瑕未必會撤。
下一刻,張弘范的信使到了。
“報!陛下,李瑕移營向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