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號角!”
楊奔突然開口大喊道:“把將旗扛過來!”
“哞!”
悠長的號角聲中,楊奔突然策馬而出,親自領著整個軍陣迎著元軍奔跑。
但這顯然是自尋死路,騎兵對沖最重要的就是氣勢,元軍已經跑動起來了,氣勢強大得多。而唐軍才剛剛開始跑動,已經涼下來的身子都沒熱,到了兩軍有可能相撞的時候,必然是大量的唐軍士卒不自覺地回避。
且楊奔還沖在最前面,一個回合就可能被撞死,這樣對沖毫無勝算。
然而,他策馬跑著跑著方向卻漸漸變了,不是要沖撞東面的元軍,而是轉向東北。
唐軍原本所處的是烏梁素湖與東段陰山相交之處,地方太小,跑動不起來。而且陣列太倉促,還沒調整好就要應敵。
所以與元軍騎兵擦肩而過,在跑動中調整軍心、提升氣勢。
但之后呢?
楊奔似乎沒想過。
如果整個戰場上只有他與張弘范這兩隊兵馬,當然可以由著他們在戰場上來回沖突,但問題在于,元軍還有更多兵力在后面。
若是張弘范直接向西,搶占烏拉特牧地,占在李瑕與張玨兩支兵馬之間,并封鎖住楊奔的退路,那楊奔就要在陰山以北陷入元軍的包圍。
簡單而言,在本該向后回防狹窄的隘口之時,他卻選擇了向前奔向更寬闊的地方調整以求打好這一戰。
那接下來如何應對,反過來成了擺在張弘范面前的問題。
他大可以沖到陰山隘口,切斷楊奔的退路,同時卡在李瑕與張玨之間。
剎那間他就做了反應,下令道:“追上去!”
大旗一搖,卻是指向了西北方向,固執地撞向楊奔所部。
張弘范當得看得明白戰局,知道西進占據隘口的好處,但他不打算放任楊奔到自己的身后,那樣多少會有一點風險。
比如,萬一后方的元軍還未趕來,李瑕卻已到了,與楊奔前后夾擊。再比如,萬一楊奔發了瘋,寧可全軍覆沒也要殺到元軍主營,驚了他的陛下。
這些情況發生的可能性很小,若是面對別的對手,張弘范根本就不作考慮,但李瑕這些年有過太多不可思議的戰果,連蒙哥都能死在釣魚城,誰又能確保這次不會有意外發生。
因此,他直接便選擇了更穩妥的打法,先擊敗楊奔,再去攻打李瑕。
整個戰場上的騎兵都跑動起來,塵煙彌漫。
若從遠處看,就像是看到兩條黑色的長龍在飛舞、糾纏。
“寧夏軍殺回來了!”
“楊將軍回頭了!”
被圍在元軍之中的王滿倉、王立兩部人馬很快發現了那一邊的變化,士卒們紛紛喊叫起來,士氣大振。
王立撿起一根長矛,勐地沖上前把一名元軍騎兵扎下馬來,他搶過馬匹,翻身而上,過程中他也被砍了兩刀,不管不顧地在馬蹬上站起,向遠處看去。
看著遠處那桿屬于楊奔的大旗越來越近,他不由喊道:“走啊!寧夏軍快撤回去,別來救我們!”
那邊的王滿倉同樣以為楊奔是想要救自己,喊道:“兄弟們,楊將軍為了我們殺回來了,我們殺出去才不會拖累他們。”
王立轉頭四看,發現元軍正在變陣。
這讓他敏銳地捉住了突圍的機會。
“隨我殺出去!”
“殺啊!”
大斧已經找不到了,手中的長矛太輕并不好用,身上還有好幾處傷口,但王立還在左沖右突,十分兇勐。
他在釣魚城長大,受王堅、張玨的影響頗深,堅毅、兇狠。
也不知扎翻了多少個敵人,眼前忽然豁然開朗。
“殺出去!”
王立再次大吼,他竟真捉到了機會,帶著士卒們突出了包圍圈。
像是鳥出樊籠,前方的茫茫草原是那般空闊,極遠處延綿著灰蒙蒙的山脈,那是在北面的陰山余脈。
“你們走!我來斷后!”
這個少年將軍勒住韁繩,橫持著長矛轉過身,顯出與年齡不符的霸道。
但重傷之后又殺到力竭,他身子晃了晃,已有些頭暈。
“小娃走啊,走!”
有人從后方沖上來,不管不顧拉著他的韁繩就逃。
“別扯老子,讓開!”王立大怒,吼道:“我來斷后,我的兵…”
“走啊!”
王滿倉其實不認識王立。
他就是不想看這么年輕的一個將軍死在這里。
因此當王立盛怒之下將長矛橫掃過來砸他,他就硬挨著,挨了幾下之后,王立暈了過去,幾乎摔下馬背,還是有士卒過來扶了一把。
“保護將軍走…”
身后休休的箭雨聲響起。
而在他們的身后的元軍箭失射來,射中一個個唐軍士卒的馬匹,將他們射落于馬下。
突出來的唐軍根本顧不得方向,沖著遠處灰蒙蒙的山脈策馬狂奔。
王立這一部人馬被包圍時有一千余人陷在陣中,王滿倉則是領著兩百余人來支援他,加起來原有一千五百人。
但在這撤逃的過程中,短時間內已只剩下半數騎兵。
一路奔逃,一路還不斷地留下尸體。
奔逃了許久之后,能聚集起來的騎兵已只有三百余人。
王滿倉回過頭看去,見元軍竟還在追,喊道:“旗幟別要了!你娘,老子讓你把旗拋了!”
“彭”的一聲響。
有馬蹄踏在那面旗上,踩過“統領王立”幾個字又向北追了一段…
從戰場上抬著望筒向北望去,能望到一桿唐軍將旗落下。
張弘范知道自己殲滅了一整隊唐軍,遂下令讓北面這一支騎兵去封鎖楊奔。
終于,元軍不再追擊,王滿倉翻身下馬,向陰山上爬去。
他不停喘著氣,終于費力地牽著馬翻過一個小山包。
眼前還有更高的山,但他爬不動了,在這里至少算是暫時脫離了戰場。
才摔坐在地上歇了兩口氣,有士卒扶著王立緩緩放在地上,王滿倉遂又站了起來。
“傷藥…來,給他治傷…”
給王立處理了傷口,沒多久王立就睜開了眼。
“我的兵呢?”
“都在這里了。其余人…跑散了…”
“我的旗呢?”
“旗手帶著大部和楊將軍匯合了。”
王立坐起,抬手一指,喝道:“這個就是老子的旗手!”
王滿倉笑了一下,道:“別的旗手扛著旗與楊將軍匯合了。”
“你來說!”
“被…被元軍繳了…這大胡子讓我們丟的。”
王立大怒,瞪向王滿倉,道:“你個猢猻哪來的?!敢多管老子的軍務!”
“毛頭小子也在老子面前稱老子,要沒老子,你已經死了。”
“老子死也不要當逃兵!”王立怒喝。
他抬起頭,看著眼前只剩下這么一點兵士,不由大慟。
王滿倉搖了搖頭,道:“小子,想開點吧,勝敗乃兵家常事,你這個年紀的統領,往后多的是建功立業的機會,敗一場沒什么的。”
“滾開!老子十三從戎就沒敗過…大帥把這將士們交給我…要不是你…”
“要不是我,你死了,你麾下將士還是全都得死。”
“來人,拿下他,軍法處置!”
“別瞎搞了。”
王滿倉不以為然地扶著石頭坐下,喘著氣道:“現在糧草也沒有,又和主力跑散了,再吵,就這點人也得給吵散了。”
王立怒氣沖沖看著他。
“別看了。”王滿倉道,“遇到事情,抱怨有什么用?想辦法贏,想辦法盡快與主力匯合。”
王立重新坐下,倚在山石下順著氣,好一會才順過氣來,又看了王滿倉一眼,問道:“你也受傷了?”
楊奔摸了摸戰馬的脖子,戰馬大汗淋漓,已經很累了。
他的戰士們也是從昨夜一直廝殺到了今日的傍晚,體力告罄。
這一場仗,他已經盡力指揮到最好,但還是要敗了。
唐軍已通過向東北方向奔跑,逼得元軍改變方向,這相當于用速度抵消了元軍的沖撞力。
這使得唐軍能夠與元軍進入相持。
但很快,唐軍士卒便發現了一件讓他們十分吃驚的事。
這支寧夏軍很多士卒都是李曾伯在當地招募的,一直覺得蒙古軍隊天下無敵,覺得與自己交戰過的塔察兒部就是當世的強軍。結果今日一交戰,才發現張弘范麾下的兵馬,戰力強過塔察兒、愛不花的士卒。
如果再算上將領的指揮水平,甚至可以說,張弘范與愛不花的兵馬戰力相差非常之大。
大家去快可以試試吧。
寧夏軍本就在天時地利人和上處于不利,再加上對敵方作戰預估錯誤,落入了下風。
楊奔感到喉嚨里有些苦意,抬著望筒望向了敵將的將旗。
那個“張”字映入眼簾時,他心想,其實忽必烈手下可用的蒙古將領并不多了,大部分能戰的反而是漢軍將軍。
讓他不知是該驕傲還是悲哀。
東面再次有如雷的馬蹄聲響起,那是元軍的后續兵馬來了。
如此一來,寧夏軍終于到了潰敗的邊緣。
再強的兵馬都有可能潰敗,只要士卒們看不到獲勝的希望。
楊奔再次向西方望去。
他一直在等,他選擇這個戰術,就是為了拖住張弘范,盡可能久地鏖戰,等待他的陛下親自率兵抵達烏拉特牧地。
終于,西面的草原上揚起了塵煙,但沒有如雷的馬蹄聲。
之后一桿大旗漸漸出現在視線里。
“來了。”
張弘范轉頭看去,自語了一聲,同時估量著戰場的形勢。
今日他帶了一萬有余的先鋒兵馬,先擊潰了一支近兩千的唐軍延安軍,又與一支五千余人的唐軍寧夏軍交鋒大半日占了絕對的上風。
此時李瑕到了,與楊奔加起來只怕兵馬不過七八千,而他這邊還有后續的兵力。
但天色已晚,且他的士卒們也已奔波廝殺了一日。
而大元皇帝既已御駕親征,要擊敗李瑕,不急在這一日。
素來當機立斷的張弘范猶豫了起來,瞇眼望著那塵煙,陷入了沉思之中。
是今日就揮師殺上去,還是穩扎穩打、步步為營…只看他此時有無信心與李瑕一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