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原城外,南海子碼頭,陡然響起了一聲大吼。
“渡河!渡河!”
黃河的河水聲怒似雷,吼叫的大將也是聲如怒雷。
張玨已經渡過了黃河,抬眼就能看到陰山,還有…陰山上的長城。
那是固陽秦長城,隨山勢起伏綿延不絕,東西相望不見首尾,氣勢壯觀。
張玨是第一次到陰山,也是第一次見秦長城。
但只這一眼,他就紅了眼眶,大罵了一聲“娘的!”
他看這秦長城,就知道這就是屬于漢家男兒的疆域,是他的先祖輩用血和汗筑成的。
可是他活了大半輩子,這才第一次見屬于他的長城,他祖祖輩輩,怕是幾百年都沒見到長城了。
仰了仰頭,努力不讓眼睛里的淚留下來。他又想到了很多年前在釣魚城下,與李瑕、王堅曾說過的話。
“要守整個神州大地,那便要殺到陰山敕勒川。”
長江不是門戶,兩淮、襄樊、川蜀不是門戶,漢中不是門戶。
陰山敕勒川才是門戶,不然秦始皇為什么把長城修到這里?
這就是當時李瑕說的意思,這就是這些年他們瘋了一般想收復河套的原因。
張玨突然很想讓王堅也看一眼這長城。
但睜開眼,只看到高高在上的青天。
于是心頭一股怒意勐沖上來,他怒吼起來。
“渡河!渡河!”
既是在催促將士,又像是在問王堅在天之靈看到了沒有,甚至是在問問岳飛、宗澤看到了沒有。
想到宗澤,張玨又覺得好生驕傲,因為他渡河要收復的遠不止是開封。
攻破了安塞城之后,張玨沒有再遇到楊文安的阻攔。
楊文安北撤到了秦州與楊文仲匯合,就直接向東突圍,也許是撤往山西,也許是等著伏擊唐軍的輜重,甚至有可能偷襲延安府…但不重要了,關中有劉元禮守衛。
張玨如今的目的只有河套,他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順著秦直道北上到黃河邊的,速度快到連碼頭上的守軍都還沒反應過來。
這正是戰國時趙武靈王想要奇襲秦國咸陽的路線,稱為九原奇襲。只是如今唐軍的方向反過來。
占下碼頭,搶下船只,渡河,同時張玨也沒閑著,第一時間便散出探馬,并占下了陰山長城上的至高點觀望敵情。
在開始渡河的第二日,有探馬回報了重要的軍情。
“這么快就回來了?!”連張玨都感到詫異,畢竟他的探馬其實對河套的地形并不熟悉。
“大帥,西面兩百余里有大股騎兵正在趕來!至少有五萬人,馬匹在十萬匹以上…”
張玨臉色凝重起來,但并非驚訝,反而是一種早有所料但需要慎重應對的嚴肅。
“傳令下去,讓還沒渡河的加緊渡河!”
先是這般下了一道命令,他又召集了麾下諸將。
當諸將趕到之時,只見張玨正在撫摸著自己的兩柄大斧。
自從擔任了一方大帥之后,張玨更多的是居中指揮,這兩柄大斧已經很久沒見血了,此時他仔細看著大斧看了好一會卻又緩緩放下,轉向諸將。
“據探馬在陰山探到的消息,元軍大部已敗于寧夏軍,正在倉皇逃回九原城,而我大軍還未完全渡河。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你等之中誰敢領一支奇兵夜襲元軍營地,先給他們一個下馬威?”
“我!”劉金鎖大喊一聲。
然而,竟有人比他還快,在張玨話音方落之際已箭步上前,抱拳道:“末將愿往!”
劉金鎖定眼一看,竟是王立。
王立今年不過十七歲,雖已長得十分高大,且憑軍功升任了統領。
但劉金鎖還是認為王立太嫩了,遂道:“末將去更適合!”
此時諸將也紛紛請命。
張玨看了一眼,開口道:“都說說你們去了會怎么做?”
“當然是急行軍趁夜勐攻虜將大營,放信號讓寧夏軍前后夾擊!”劉金鎖大聲道。
張玨又看向王立,問道:“你呢?”
王立年歲雖小,此時卻顯得十分沉穩,道:“在陰山東脈與黃河之間有處牧場,草質優良,自古以來就是匈奴的放牧之地。”
他走到地圖前指點著,又道:“大帥請看,這里是陰山與黃河之間最窄之處,這里是最好的伏擊點。我將趕到此處,在陰山藏兵,伏擊元軍。”
張玨點點頭,拿起軍令便道:“王立聽令,令你率斧頭營奇襲元軍!”
“末將領命!”
這一幕看得劉金鎖大為吃驚,心道張玨這是用人唯親,回頭反而害了王立這孩子,有心再說些什么,張玨已抬手道:“我對王立有信心。”
“可他太年輕了吧…”
張玨澹澹道:“打仗也是看天賦的。”
面對這句話,劉金鎖張了張嘴,卻是無言以對。
“放心吧,已到河套,多的是硬仗要打。”張玨拍了拍劉金鎖的肩,轉向黃河,繼續大喝道:“加緊渡河!”
黃河滔滔。
李瑕策馬而行,望著東面的陰山,忽想起了一首詩。
“康慨悲歌絕不傳,穹廬一曲本天然。中州萬古英雄氣,也到陰山敕勒川。”
這是當年他在亳州刺殺喬琚時,從北面那些書生嘴里聽到的詩,元好問寫的。
當時不覺得什么,但后來李瑕在想,連元好問這種一生不愿仕蒙的人,在晚年也不得不承認忽必烈的英雄氣了。
但現在,他殺到陰山敕勒川,卻想給這詩帶來另一層意思。
這意思也簡單,中州萬古英雄氣,到了這陰山敕勒川了。
近來李瑕總是這樣容易想到十年抗蒙的過往中那些人,有南人、有北人。
也許是漸漸地感覺到就快要把南人、北人并成一國之人了吧?
入夜前,他在烏梁素海附近安營下寨,與元軍隔著不到五十里遠。
而元軍就扎營在東面陰山與黃河之間的最狹窄處。
營才扎好,李瑕還在與楊奔議事,有信馬飛一般地奔到了大帳前。
“陛下,得到了延安軍的消息。”
帳中的君臣二人對視一眼,俱有些喜意。
天時地利人和,這次是真的齊了…
長安。
張文靜正與高明月對坐在燭火前,把李瑕寄來的信翻來覆去地看,末了,猶不可置信道:“這是真的呢?”
“若是順利,該是可能的吧?你比我更了解北邊的地勢才是。”
“占下了河套,元軍從漠北出發南下,中途就不會再有地方補給,西域的元軍就不能回來。相當于切斷了元軍的兩條腿。若是再能攻下燕京…”
張文靜沉思了一會,再開口卻道:“我父親是會歸附的!燕京一拿下,忽必烈無法再威脅保州,父親沒有了后顧之憂,必會歸附。那山西、山東、河南、河北諸路世侯馬上便會搖擺不定。”
她的眼眸亮晶晶的,已從驚訝變成了期待、驚喜。
“只這一招棋,就免了攻打中原四路。”
高明月含笑點了點頭,道:“這也是陛下執意親征的原由,用他的話來說‘這一戰是杠桿,能用最小的兵力撬動天下大勢’,還說以往他就沒想過能在三十歲之前統一天下,但若有這一條捷徑,也許是有希望的。”
張文靜眼睛里有笑意,卻是故意扁了嘴,莞爾道:“他可沒和我說過。”
“無非是擔心事若不成,讓你失望,當時怎么看都是很難成的。”
“如今看起來快要成了?”
“還是只能說有些把握了。因為要讓你給家里寫信了方與你說了,若不成你也莫失望才好。”
“好,我信陛下早晚要一統河山,早幾年晚幾年罷了。”
張文靜鋪開紙墨,想要下筆,一時卻又不知如何與那多年未見的父親寒暄。
“姐姐說我該如何寫?”
“你看著寫吧,過兩日再給我不急。韓老那邊說近來軍情司在河南方向的消息不太順暢,過兩日再遞也行。”
高明月站起身,驀地卻是低聲又道了一句。
“他五月離京,今已是九月深秋,又分別了小半年。比起這皇圖霸業,我更盼著他能平安歸來…”
夜更深,天南地北的風光迥異,但卻是籠罩在同樣一片夜空之下。
在陰山下、黃河畔的元軍大營,隨著殺喊聲響起,已是一片大亂。
“遇襲了!遇襲了!”
“趙王,趙王,走啊!”
混亂之中,還未反應過來的愛不花已被月乃合親自推上了馬背。
“我還沒有敗!”愛不花大喊道。
“走。”月乃合道:“都是草原上的勇士,散了還能找回部落,再戰下去反而傷亡更多…我們護趙王往北走!”
“塔察兒呢?”
“大王先逃了。”
愛不花轉頭四看,夜色中看不到塔察兒的大旗,但聽動靜也知道塔察兒沒有向東去守九原城,而是向北逃了。
這讓他覺得塔察兒該死。
論血脈,塔察兒才是黃金家族,卻遠遠不如他對大元盡心。
“不要只顧著保護我,月乃合。”愛不花冷靜了下來,道:“盡可能地收攏我們的勇士,還是要想辦法打敗唐軍。九原城不能丟,向北是逃,向東才是撤兵。”
憑心而論,他確實文武雙全,算是十分出色的人物。
奈何這是亂世,有太多比他更有天賦,有過更多戰陣經驗的人物了…
“虜將哪里走?!”
突然一聲大吼響起,愛不花轉頭看去,只見東面火光沖天,一隊唐軍騎兵呼嘯而來,一邊縱火燒帳篷,一邊砍殺部民,如龍入海。
“虜將在那里!”
“拿命來吧!”
聽聲音,那為首的唐軍將領極為年輕,待沖到近前,在火光中顯出樣貌,果然極為年輕。
雙方只有一箭之地,愛不花張弓搭箭,向對方射了一箭。
才松弦,眼前那匹快馬上就不見了人影,仿佛被他一箭落射。
但下一刻,那年輕的唐軍將領卻又忽然坐回了馬上,原來竟是側身掛在馬背上射箭。
“噠。”
弩機扣動,一箭射來,愛不花身前一名侍從應聲而倒。
“趙王,走啊!”
眾人大驚,連忙擁簇著愛不花逃。
此時逃命要緊,再不管什么九原城了。
前幾日沒有性命之虞,愛不花覺得楊奔不配與他交鋒,今夜只是遇到一個不知名的、初出茅廬的小將,一個照面卻是已將他嚇得大驚失措。
他不是膽小,而是還擔負著汪古部的族人,還有母親的養育之恩未報,還要娶月烈公主為妻…總之絕不能死在戰場上。
“追!”
身后那名小將卻不肯放過他,窮追不舍。
又奔了數里,西面又是一陣殺喊聲傳來。
“殺啊!”
“虜將休走,你王爺爺在此…”
“走啊!”
愛不花連忙轉向東北,沿著陰山山脈狂奔。
他覺得今夜要命喪于陰山了。
然而,忽聽得鳴金之聲劃破了夜空。
前方則響起了戰鼓。
“冬!”
那是一聲極為洪亮的鼓聲,讓人的胸腔都與之共振。
“冬!”
才回過魂來的愛不花抬起頭看去,發現不知何時已經破曉,天光已微微亮。
安卓蘋果均可。
而就在遠處的陰山上,立著什么東西。
九斿白纛。
巨大的九斿白纛,比以往見過的任何一柄都要大。
似乎這才代表著最正宗的大蒙古國大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