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軍大營中有不少人在烤肉。
因為死去的牛羊太多,天氣又是大雨連綿,不適宜風干肉類。
士卒們把篷布搭起來遮著雨水,好不容易才點起篝火,還要把柴禾與牛糞烤干才能投入火中。
而烤肉的士卒大多都是漢軍,來自蒙古的士卒們則是嚼著生肉,坐在那烤火。
這樣的天氣,探馬沒能放出去太遠,站在望臺上視線亦不好。好在大營外圍已筑起土墻,防范著唐軍的進攻,防止洪水淹上來。
唐軍還未殺到近處,卻已經登上了遠處一座屬于賀蘭山脈的小山頭。
塔察兒本打算派兵去把小山頭搶回來,但議和還未有結果,只好暫時容忍。
“嘭!”
忽然有什么東西從那小山頭上被砲了過來,正好把篝火上架著的烤肉砸飛。
有元軍看了一眼那砸過來的物件,大驚失色,連忙提起,趕向大帳。
這樣的天氣,并不是打仗的好時候。
雨天,元軍放箭放得多了難免要損傷弓弦,唐軍的火器也用不了,更遑提還有別的種種不便。
因此當年塔察兒攻打襄樊遇到陰雨連綿就始終沒有展開攻勢。
此時也是,他并不認為唐軍會進攻,正在大帳中與撒吉思商議著軍議。
談的自然是李瑕有無可能答應議和。
“他如果有足夠的理智,那會答應。”撒吉思揪著胡子,沉吟道:“釣魚城之戰以后,李瑕就一直在打仗,一年都沒有停過。去年他更是剛剛與宋國撕破臉,現在是休養生息的時候。”
塔察兒問道:“那他為什么不休養生息?”
撒吉思苦笑了一下,道:“想必這也是金蓮川幕府那些人正在想的問題。”
他嘆了嘆氣,似乎也染上了漢人士大夫那種憂國憂民的氣質,又道:“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就算李瑕不用休養生息,他一定沒有繼續作戰的國力,應該會答應大王的談和。”
數十年來大蒙古國討伐諸國,哪怕有小挫敗,從來都是諸國求和,難免養成了極為傲慢的態度。
塔察兒、撒吉思是最為謙遜的一批人,對李瑕提出的要求并不過分,且并未沉溺在傲慢當中,還能用這“應該”二字。
“應該?他如果不把真金交出來,就算我再不想打,也要和他決一死戰。”
去往黑水城的探馬已經回來了,他們已經知道董文炳大敗之事,但真金的下落卻還不清楚,塔察兒猜測很可能是已經被唐軍俘虜了。
他還有四萬余的大軍,真的打下去,未必不能贏。
但沒有必要。
李瑕也是,交出真金好過兩敗俱傷。
“真要決一死戰,我們也有很大的把握擊敗李瑕,禿爾罕…”
“報!”
忽然響起一聲通報。
“不好了,大王快看!”
帳簾被掀開,塔察兒轉頭一看,正見一個頭顱被捧在那兒,不是阿魯彌兒又是誰。
一瞬間,塔察兒就像是看到了李瑕的決心,戰到最后一兵一卒的決心。
大蒙古國崛起以來,遇到過幾次這種殺使表決心的人,比如大理的高泰禾、釣魚城的王堅,都能給蒙軍帶來大量傷亡。
旁人只當蒙軍所向披靡,實際上蒙軍也很怕遇到這種人。
塔察兒本不想打仗,這一仗卻不得不打。這感覺就好像是在冬日的下雨天,他正躺在溫暖的被窩里,卻被突然拉起來丟到了寒風凜冽的屋外。
“咚!咚!咚…”
此時,就在那石嘴山下,戰鼓聲已經響起,唐軍竟然是在雨天也要進攻。
“額秀特!”
“大王莫慌,我們的牛羊草料被洪水沖走,不宜久戰。”撒吉思道:“李瑕要現在戰也好,現在戰,我們更有優勢。”
事已至此,避無可避,塔察兒只能狠下心來打這一仗。
他這人戰績不怎么樣,在蒙哥時代,攻兩淮、攻襄樊都是不戰而退。
因為他的封地在遼東,真正想要做的是吞并高麗,而蒙哥偏偏不愿讓他染指高麗,故意征調他攻宋,塔察兒于是也故意不賣力。
這些戰績并不能說明他不會打仗。
但從另一方面而言,當一個統帥面對戰場,將勝負都讓步于政治需求,他基本上就很難成為真正的名將了。
相比起來,楊奔則純粹得多。
“元軍兵力更多,他們至少還有四萬余人,但看看他們的兵是如何分布的。這里,在興慶府以南的大堤上有一萬元軍正在往回趕,我們必須在他們趕到之前擊敗塔察兒主力。再看石嘴山大營以北,塔察兒布置了將近兩萬兵力,做什么?挖排水渠。可見他不想和我們打攻防戰,他想打平野戰,也沒想到我們現在會開戰。”
楊奔戰前做的無非是認認真真分析敵方的兵力布置,不抱議和的想法,不抱輕易取勝的奢求。
“所以,元軍兵力雖多卻沒有進取之意,像是一面盾。而我們兵力雖少卻更集中,像矛。這一戰,矛要做的就是有力地把盾捅穿,直捅進元軍的心臟里。”
“該怎么打都明白了嗎?”
“勇往直前,直取塔察兒!”
“好!諸部將聽令…”
楊奔分派過軍令,轉頭看向李瑕,略微有些緊張。
“陛下,末將這就出發了。”
李瑕點了點頭。
這里還只是賀蘭山,往后還有陰山、燕然山,李瑕知道到時自己御駕親征已不現實,由這個從慶符軍出來的將領打這一仗,勝也好、敗也罷,總之是場磨礪。
戰鼓聲中,唐軍士卒開始趟著洪水,向元軍大營殺去。
他們沒有騎馬,靴子完全沒進水里,踩在泥沙當中,每走一步都顯得有些費力。沖到大營前之時,才發現元軍在柵欄前挖了深溝。
不少唐軍士卒一腳踩空,完全陷入水里,咕嚕嚕地灌了滿肚子的水。
元軍的箭雨并不算密集,不少人沖殺上前,以長武器對著落在深溝里的唐軍士卒亂捅。
很快,泛黃的洪水便染成了紅色。
唐軍也沒有拋擲霹靂炮,基本上是甫一開戰就展開了肉搏。
“游過去!推倒他們的柵欄!”部將們大吼。
有悍勇的士卒干脆脫了盔甲,猛扎進那深溝里,從水下游到營柵前忽然躍起,翻過柵欄對著元軍亂砍。
幾個元軍才從帳篷里出來,還沒習慣這濕漉漉的感覺,“噗”的一聲,已被砍翻在地。
雙方肉搏,浸過水的唐軍士卒唯一的優勢就是比元軍士卒多了種“破罐子破摔”的豁得出去。
“大王請看,敵兵都陷在我們挖好的深溝里了。”
撒吉思陪塔察兒登上高臺,指點著戰事乍起時發生在營柵前的戰事,又道:“以他們的兵力,承受不了這樣的傷亡。這一戰,我們必勝。”
塔察兒滿意地點了點頭,并不以身為蒙古勇士卻使用這種筑壘防守的戰術為恥。
雖然他一直歌頌著成吉思汗的英勇,但做為黃金家族的第三代,他打起仗來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了。
目光從營柵處那些小卒的廝殺上移開,轉向遠處那桿李瑕的龍旗,道:“我還以為他會親自殺上來。”
“他當然不會再沖鋒在前,畢竟當自己是個皇帝了。”撒吉思笑了笑,顯得有些譏嘲,又道:“大王你看,唐軍想怎么打這一戰已經很清楚了。他們想趁著我們的兵力還未集中,直接攻大王的中軍大帳。”
“他們攻不上來。”塔察兒道。
二人的語氣都顯得有些悠然自得。
“李瑕也不想想,我們能派使者去見他,就是已經知道他駐扎在賀蘭山了。難怕還不知道該把南面大堤的兵力調回來嗎?”
“他運氣好,打了太多次的勝仗,太疏忽大意了。”
“大王,方才還沒說完。禿爾罕的信使已經到了,說他從南面大堤撤下來,就領了三千人繞道賀蘭山,偷襲李瑕。”
塔察兒輕呵一聲,道:“若李瑕答應我的條件,我便會命禿爾罕收手,可惜他沒有。”
“用漢人的話來說,這就叫‘咎由自取’…”
與此同時,李瑕也在觀望著戰場。
賀蘭山脈中的一座座山峰矗立在他身后,像是在他背后保護著他。
忽然,有士卒匆匆忙忙趕上前,稟道:“陛下,不好了!有一隊元軍從西南方向的板車溝繞了過來,距大營已只有三里不到!”
李瑕回過頭,有些訝然。
他確實沒想到塔察兒還有這一手。
此時看來,那使者阿魯彌兒除了來議和,只怕還有一個作用便是用來迷惑他李瑕,讓他以為塔察兒對戰事毫無準備。
霍小蓮連忙上前抱拳,道:“請陛下立即移駕!”
“不急,元軍有多少人?”
“暫時而言,從板車溝過來的有兩千余人。”
霍小蓮道:“但末將怕的是,陛下一旦被這兩千余人拖住,南面尚有數千元軍正在趕來…”
“你真怕嗎?”
霍小蓮愣了一下,隨后腰桿一挺,道:“末將不怕,末將是選鋒營!”
“不錯,若不是因為朕在這里,你霍小蓮還有何顧忌的?但朕來是給將士們兜底的,不是來拖后腿的…取朕的長槊來!”
石嘴山大營處,唐軍終于推倒了營柵,殺入了大營之中。
而在賀蘭山,元軍騎兵已繞出板車溝,直向李瑕殺去。
雙方都在直取主帥,那勝負手便只在于看誰能扛得更久了。是楊奔先擊敗塔察兒,還是禿爾罕先擊敗李瑕?
遠遠地,有唐軍探馬登上高處,打探了戰場的情況,飛馬趕往興慶府,將情報報于李曾伯。
李曾伯低頭在地圖上標注了一下,點頭不已。
“塔察兒的優勢在于兵多、戰術靈活。偏偏黃河這么一淹,反而把他困住了,騎兵的優勢打不出來,現在打成這樣,相當于由他和陛下較量,勝敗已定啊。”
老人凝視著地圖,心神已從石嘴山之戰轉開。
“真能收復河套嗎?忽必烈怎可能再讓這一步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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