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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4章 斷了的環

  賀蘭山下,黃河岸邊,興慶府。

  此地處在黃河“幾”字上那左邊一撇的中間,是西夏首府,素有“塞上江南、魚米之鄉”之美譽。

  塔察兒已率兵抵達,駐扎在興慶府以北的石嘴山。

  他在兵力上具有優勢,但并不想馬上強攻興慶府,只是下令包圍城池,制作攻城器械。

  其目的還是在于引吸唐軍更多的兵力,幫助董文炳給真金解圍。

  當然,若是順勢攻下興慶府也好。

  對于如何攻興慶府,塔察兒的看法與別的將領全都不同。

  “當年,成吉思汗滅西夏時,西夏的國力已經很弱了,你看當時西夏國的疆域,除了河西走廊和賀蘭山,哪有多少能放牧、種地的地方。就是這樣的情況,成吉思汗圍攻興慶府,也是強攻了兩個月不能攻下。最后是怎么辦的?”

  “水攻。”撒吉思應道,“成吉思汗命人扒開了黃河,讓滾滾的黃河水流向興慶府。”

  塔察兒點點頭,一指東面的黃河,道:“要是讓我攻興慶府,我就水攻。”

  撒吉思道:“可是陛下前些年才命張文謙治理西夏,派了郭守敬來修渠,并不同意水攻興慶府。”

  “他就是學漢法學傻了,忘了黃金家族是怎么縱橫天下的。”

  “大王,還是不要在背后批責陛下的好。”

  “好吧。”塔察兒嘆道:“連我也要學著像漢人一樣恭敬,而草原上的勇士本應該真誠坦率。”

  總而言之,他若真要攻興慶府,就打算學著成吉思汗水淹興慶府,而不是打硬仗、難仗。

  這就是他打仗的特點。

  所以這十余年來,唯有他戰績雖少,實力卻越來越強。血脈雖遠,地位卻越來越高。

  但既然忽必烈暫時還沒同意他這種做法,塔察兒就打算確保真金吐蕃之行順利之后,即率軍返回九原城。

  他不愿在興慶府多待。

  奇怪的是,董文炳還不來,他只好不停派人到黑水城催促。

  那邊去黑水城的信使還沒回來,南邊的探馬卻到了。

  “大王,李瑕到了,想要殺破我們的包圍進入興慶府。”

  塔察兒訝異之下,一時不知該問些什么,于是只問道:“是嗎?”

  “是。”

  撒吉思問道:“有多少兵馬?”

  “看陣仗無邊無際,該有萬余人,更可能是三千余人,一人三騎。”

  撒吉思道:“以李瑕的打仗作風,必是一人三騎。”

  由此可見,如今的元軍將領基本已很了解李瑕了。

  塔察兒啐了一口,道:“李瑕帶這些人,要攻哪里也不夠,也不敢與我大軍決戰。用來吸引我的兵力卻是剛剛好,就算我打敗了他,也很難追上他。他攻宋國時就是這樣,和他打仗沒多大意思。”

  “大王說的對,他一直就是這樣無恥,像老鼠一樣躲躲藏藏。”撒吉思道:“他把廉希憲派往玉門關,又親自來吸引大王的兵力,一定是為了給西域的兀魯忽乃解圍,有傳言說他們是相好。”

  “李瑕娶的是兀魯忽乃的小女兒。”說到這里,塔察兒不由道:“合丹真是個廢物,留下西域這個爛攤子。西道諸王真是越來越不堪了,要么像合丹這么無能,要么像海都那樣無恥。”

  撒吉思深以為然。

  觀如今之形勢,唯有東道諸王才是大元的柱石。

  他把心思轉回戰事之上,捻著胡子想了想,忽然眉頭一動,試探地問道:“大王,將李瑕放入興慶府如何?”

  “哦?”

  塔察兒已經走了神,在想怎么凝聚東道諸王,再獲得更大的地位。

  他戰意并不強,在政治上卻極為敏銳。

  “大王,放李瑕進入興慶府,再水攻…如何?”

  塔察兒眉頭一動,恍然大悟。

  是啊,忽必烈是不允許水淹興慶府,但如果能淹了李瑕,怎么還會不同意?

  “感謝長生天把王相這樣的智者賜給了我,我們就這么辦吧。”

  興慶府。

  隨著南面的元軍退開,李瑕的龍旗招展,一路進了興慶府,引得城內的守軍一片歡呼。

  這還是李瑕稱帝后,寧夏軍的將士們第一次覲見,且又是在被包圍之中,得到新帝親自前來解圍,自然是激動萬分。

  “吾皇萬歲!”

  歡呼聲中,唯有在南城迎接李瑕的李曾伯臉色有些尷尬。

  對于李瑕稱帝之事,李曾伯其實從來沒有表態過,既未上表慶賀,也未像某些個宋臣一樣抨擊或討伐。表現出順其自然的模樣,平日里只有在實在避不開的時候才以“陛下”稱呼。

  李瑕很能夠理解李曾伯的心情,在接見禮之后,邀他單獨上城頭閑聊,道:“朕讓敬齋公為難了啊。”

  一句話雖體諒了李曾伯,那“朕”的自稱又表明了他的決心。

  李曾伯嘆息一聲,道:“若說為難,我一生以忠義自詡,臨到了臨到了,還是叛了大宋。”

  “早晚有這一天的,敬齋公就看開些吧。”李瑕笑道,“生前當個開國功臣,收復故土,一統天下。怎會不好過遮遮掩掩,欺世盜名?朕稱帝時,腦子里想的便是一句話,大丈夫敢做敢當。”

  李曾伯苦笑,道:“我欠大宋的。”

  “不,是大宋欠你的。”

  “陛下可知,我祖輩是何人?”李曾伯道:“先祖,名諱邦彥,外表俊爽,美風姿,自號李浪子,熟習猥鄙之事,擅長戲謔,能踢蹴鞠,與賈似道相類…我不孝,實言先祖之品格、才干尚不如賈似道。先祖受徽宗皇帝器重,拔擢為宰相。金兵逼近開封時,他力主割地、議和,釀作靖康之恥。”

  話到這里,他又是一聲無奈的長嘆。

  “故而說,我欠大宋的,平生起起伏伏,雖遭排擠、打壓,我本想著無論如何,守好大宋社稷,算是為先祖贖罪。如今,既想隨陛下建不世之功業,又覺再次辜負大宋,耿耿于懷,坐立難安吶。”

  “敬齋公竟是這般看的?”李瑕道,“沒有高求、李邦彥,趙佶就能不亡國嗎?”

  李曾伯默然不語,這樣簡單的道理他當然明白。

  只不過心里的坎不好過。

  李瑕于是伸手入懷,掏出一本老舊的薄冊遞在李曾伯手里,道:“自古亡國者,李后主最為可憐,宋徽宗其后。天命使之吧。”

  李曾伯接過一看,只見那是一份族譜。

  他自己的族譜還是李邦彥南渡以后留下的,再往上的族譜則在靖康之變時丟了,只知李邦彥之父親是個銀匠名李浦。

  此時順著這冊子一條條往上看去,待看到自己的先祖原來是南唐李煜之后,心境便變得奇怪了起來。

  “這…”

  “朕知道你的心思,特命人去查訪的。”

  李曾伯一時無言。

  他根本不知李瑕給的這冊子是真是假。

  其實早已無法考證了。

  但沒等他去分辨,腦子里已聯想到南唐滅亡后,趙氏對李煜的所做所為,心中那份愧疚竟是消了大半。

  也許真假并不重要,人總是要給自己找個借口。

  這道理,李瑕是從趙衿身上學到的。

  自從他告訴趙衿,他在宮變那夜是去救趙昀的,趙衿就開心了不少,如今在長安住下,已能夠正常生活。

  他希望李曾伯也能做到。

  下一刻,李曾伯深深行了一禮,道:“老臣,多謝陛下。”

  李瑕點了點頭,知道這一趟來,還是說服了這位原本忠于趙宋的老臣,大為欣慰。

  他伸手扶住他,道:“有李卿這一句話,朕沒有白來。”

  “老臣讓陛下費心了。”

  “值得。”

  君臣二人這般寒暄幾句之后,李曾伯已然動容,好不容易才忍著沒有哭出來。

  “這城頭上風沙太大,陛下到軍議堂見見諸軍如何?陛下且看那里,那是西夏宮城舊址…”

  軍議堂。

  諸多寧夏軍將領匯聚一堂,有些緊張。

  但漸漸地,他們發現陛下與大帥議起軍務來并不難懂,甚至有些淺顯易懂。

  “先說楊奔,李卿命他突圍出城,為的是牽制董文炳部吧?”

  “是啊,蒙元以十五萬大軍攻西域,廉善甫不得不調走甘肅兵力,老臣若再不支援甘肅,那就難了。”

  “做得好。朕在沙頭坡遇到楊奔,與他做了個配合,讓他試著能殲滅董文炳…”

  一張地圖攤開,李瑕用手指點了點,點在黑水城,之后往更南的騰格里沙漠移了移。

  李曾伯看了一會,沉吟道:“恕老臣直言,面對董文炳這樣的將領,以兩千騎殲滅這支元軍,難。”

  “讓楊奔試試。”

  “這是陛下以往的打法啊。”

  “是,但哪怕不勝,只要能拖住董文炳,局勢就對我們有利。你們看,元軍在河套這一整條鎖鏈,這里一環,這里一環,一直環環相扣到西域。董文炳這一環若是掉了,相當于整條鏈子便斷了。”

  李曾伯含笑點頭,向諸將問道:“你們說,接下來如何?”

  有將領上前道:“董文炳這一環斷了,元軍在西域就暫時得不到支援。我們可集中甘肅兵力,解西域之圍,讓廉公可直指忙剌哥?”

  “不。”很快有別的將領指了指地圖,“元軍的鎖鏈斷作兩截,東一截,西一截,西邊這一截由著西域的盟友去消耗,我們該打東邊這一截才對。”

  眾人眼睛一亮,已恍然明白過來。

  李曾伯撫須點頭,向李瑕笑道:“忽必烈派了個年輕的孩子來建功業,結果成了拖累,被陛下這么順手一推,先是拖動了董文炳,又拖動了塔察兒,只怕要拖動整個河套局勢了啊。”

  “倒不能說真金是拖累。只能說是平時磨礪得少,初出茅廬就擔大任,露了破綻。”李瑕道,“殘酷的是,這種爭斗,但凡有一點破綻,我們都要把它撕開來。”

  說罷,他在地圖上點了點,示意該要從哪里撕。

  延安府。

  張玨攤開了一封急信,當即招過親兵,喝道:“擂鼓,傳諸將議事。”

  很快,他大步下了城頭,按著刀柄走進了軍議堂,掃視了眾將一眼。

  “塔察兒已至賀蘭山,北面元軍已孤立無援,我們的時機終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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