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隊還在破浪而行,乘船的唐軍將士們卻不再顯得焦慮,而是平靜地養精蓄銳,準備著馬上要開始的戰事。
主船上也彌漫著這種安靜的氣氛,只有極個別的隨行人員還不知要發生何事,整日無所事事。
趙衿提著裙子一路登上櫓樓,只見王翠正站在欄桿邊拿著一支望筒沖著后方的船隊觀望著。
這位女護衛的表情顯得很認真,像是在一面面旗幟中尋找著什么。
“你在看什么?”趙衿遂上前拍了拍她的肩,“你哪來的望筒?”
“沒…沒看什么。”王翠卻顯得有些慌。
“有心事?”
“沒有,就是…就是之前認識的那位陸將軍的船好像空了。”
“你之前說的‘小酉哥’?在哪里?”
趙衿接過望筒看去,道:“我早就想玩這個了,壞女人不肯給我…還真是多了好幾艘空船。”
“是。”
“你是好奇他們去哪里了嗎?”趙衿又問道。
王翠點點頭,心中微嘆,暗道自己并不是好奇而是擔心啊。
“是好奇?”趙衿像是真的不了解王翠的心思,大咧咧道:“那我們去問問好了。”
“你知道你是在問我軍情嗎?”
閻容很忙的樣子,聽了趙衿的問題便白了她一眼。
“告訴我怎么了?我還能泄露到哪里去?”
閻容搖了搖頭,道:“難怪陛下說你太嬌生慣養了,一點邊界感也無。如今還真當你是富有四海的公主不成,眼下你是在叛軍之中,收著點性子可好。”
“不說便不說,非要教訓我。”
“只能告訴你馬上就要打仗了…你也別那副表情,不是打你的趙宋,是馬上要與蒙元打仗了。真的別再亂跑了,老實陪我待著,明白了?”
“蒙元?”
“就知道你不信,怕是要覺得江陵是宋境怎么會有蒙元兵馬入境呢。”閻容道,“但這是真的。你罵陛下扯著抗元之名叛亂,可事實上,陛下就是在抗元…”
閻容大概是怕趙衿又要指責李瑕,不免多解釋了幾句。
每次說起這些,無非都是說趙宋不行、不如李瑕有能力提振國威,閻容沒有掩飾眼神里流露出的崇拜之情。
趙衿看看閻容,又看看王翠,忽然失了反駁的興致,只是簡簡單單應了一聲。
“哦。”
閻容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道:“知道我勸你不動,但陛下真是個明君,與你也無私怨,你想開些吧。”
“我明白。”趙衿低下著,又嘟囔道:“很早就明白。”
閻容愣了一下,轉頭看去,只見趙衿那看似嬌蠻的臉上竟是流露出了一絲別的情緒。
就算再明白,以她的處境,還能跟著贊頌不成?
似乎是知道戰事在即,趙衿忽然變得懂事起來,不再在船艙上亂跑,也不再謾罵李瑕。
她身邊的人,閻容滿眼都是對李瑕的崇拜愛慕關切,就連王翠也在擔心著李瑕麾下的將領。
整艘大船上只有她一個人不能融入,旁人的激昂、向往,她都沒理由要去感受。。
他們都在關心一場戰事,只有她與這一戰無關。
其后兩日,趙衿大部分時候都在船艙中坐著發呆,像一個大家閨秀。
十二日中午。
忽然,船只晃動了一下,甲板上響起了呼喝聲。
之后是戰鼓咚咚作響。
混亂中,閻容以最快的時間趕過來,跑到艙房里安慰趙衿。
“不要怕,主船需要靠近些讓陛下觀戰,我們好好待在這,不會有事的。”
趙衿抬起頭,能看到閻容眼里的擔憂。
她遂撇了撇嘴,道:“我才不怕,李逆打元蒙,狗咬狗,我有什么好怕的。”
“你就不能…”
一句話沒說完,閻容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卻是主船已劇烈地搖晃了起來。
江陵城頭上,一排排的砲車接連拋出了許多塊巨石,對著逆江而來的唐軍水師展開了居高臨下的攻勢。
好不容易,見到了其中有一塊巨石砸中了李瑕主船,城墻上的元軍士卒不由紛紛歡呼了起來。
雖說只有一塊石頭,并不能真正砸毀那樣一艘大船,但卻極大地提振了元軍的士氣。
“繼續,砸死李瑕!”
隔著一里地遠的長江上便是李瑕的主船,大纛正豎在最高處迎風招展,吸引著元軍的攻勢。
這個距離是城頭砲車能打到的最遠距離,但還是有一顆石頭貼著船舷砸了下去,砸裂了幾塊木板。
大船搖搖晃晃,響起一片驚呼聲。
陪著李瑕在高處觀戰的房言楷難免憂愁起來,勸道:“陛下,還是以安危為重,退一些吧。”
這次,李瑕看了房言楷一眼,問道:“想要朕怎么做?”
“請陛下將主船移到江心,否則萬一如當年釣魚城蒙哥…”
話音未落,馬上有武將道:“不可!主船一動,岸上將士要是以為我軍敗退了…”
“夠了。”李瑕道:“都別說了。”
房言楷也無奈。
他也不想啰嗦,但兵危戰兇,天子安危干系太大。旁人都不勸,他就得勸。
“陛下…”
“都別說了,朕知道你們都對,都有道理,都是出于職責、出于好心。”李瑕道,“是朕的錯,朕沖鋒陷陣是錯、在江邊指揮是錯、到江心躲避也是錯。”
他的語氣還算平靜,但終于還是表達了不耐煩。
他算是有耐心,但自從登基以來,每做任何一件事,不論是大事小事,每次都有人在耳邊勸諫,著實是有些受不了了。
臺上的一眾文臣武將安靜下來,卻又開始顯得有些像李瑕的牽線木偶、不敢發表自己的言論了。
這是皇帝的難當之處,李瑕也還在學。
“繼續說戰況。”
“陸將軍率兵趕到之后,解了沙市碼頭之圍。但昨夜元軍卻偷襲了江陵城,一夜之間搶下了江陵南城。麻士龍將軍率部退至城北鐵女寺,與元軍巷戰…”
“還有城門在他手上?”
“北城還在麻將軍手中。”
“好!記麻士龍一功…”
“陛下,麻士龍讓元軍破城,其罪當罰。”有軍紀官上前一步,一板一眼地提醒道:“具體戰況還不明,只怕不宜記功。”
“麻士龍由昨夜守至今日,猶未讓元軍完全控制江陵城,我軍若可勝,此為關鍵。當記一功。”李瑕很堅持,又道:“傳告下去,立即褒獎江陵守軍。”
“遵旨。”
“命張貴支援沙市鎮碼頭,命張順支援江陵縣。”
“遵旨。”
“再傳令,由姜才全權指揮。”
“遵旨…”
若是李瑕的主力來得再晚一兩日,江陵城有可能已經丟了。
而阿里海牙還在攻打江陵,見到唐軍水師主力趕來,不得不抽調兵力上城頭用砲車封鎖江面。
李瑕主要的作用便是,讓豎著大纛的主戰船駛到距離江陵城一里之處,把元軍的視線吸引過來。
這使得唐軍終于可以集中兵力。
剩下的便可以交給這些將領去打。
在主力抵達之前,姜才、麻士龍、陸小酉會處于下風,因為要守的戰略位置太多分散了他們的兵力。當時是元軍可以集中兵力攻任何想攻的地方,唐軍自然處于被動。
現在才算是雙方將領可以真正公平交鋒的時候。
站在主船的望臺上,首先能望到的是沙市鎮碼頭的戰場。
隨著張貴的水師登陸,唐軍吹響了反攻的號角,姜才率士卒由南向北、張貴則由東向西,形成夾子一般的陣形,緩緩逼近著元軍的陣線。
有趣的是,陸小酉用虛張聲勢之計解了沙市鎮碼頭之圍,于是元軍主將阿里海牙轉而去攻打江陵城,也是留下了虛兵在沙市鎮外。
元軍營寨里留下的兵力并不多,只有五千余人。
這五千人皆是騎兵,可以不與姜才、張貴的水師步兵交戰,問題在于,沙市鎮西北方向有一片湖泊,為江津湖。
當姜才、張貴逼近,元軍向北退去,卻見一支唐軍騎兵其疾如風般地從東北方向殺來。
是陸小酉的那支騎兵,在發現張貴已靠岸之時,陸小酉便率部向北去圍堵元軍后軍,以騎兵的機動力補上了步卒的不足。
從李瑕的視線看去,能看到唐軍騎兵只有千余騎。
但元軍士卒還不知道虛實,尤以為他們有五千騎,便不敢硬戰,迅速向西面撤退。
這一撤,他們不得不繞過江津湖,而連日的春雨泡爛了湖邊的土地,對于騎兵而言,卻不是好走的路。
終于,元軍騎兵的優勢在這一刻消失殆盡…
“報總管,沙市鎮的唐軍反攻了,我們阻不住了。”
探馬奔上江陵,一路跑上城頭將消息報于阿里海牙。
阿里海牙臉色立刻難看下來。
這一仗對他而言,各個關鍵節點都差了一點。
差一點拿下沙市鎮碼頭,也差一點攻下江陵城。
不是李瑕來得太快,而是麻士龍實在太過頑強,都已經城破了,卻還非要守著江陵巷戰。
巷戰了一整夜再加上半個白天,耽誤了元軍占據戰略要地的時間。
相比于唐軍攻破鄂州時,呂文福“率軍巷戰、力盡被執”,名不見經傳的麻士龍打出了真正的盡力。
阿里海牙此時才發現,難打的不是李瑕,李瑕就在一里外的船上,只要有船就能撞翻他。
讓他陷入困局的是姜才、麻士龍這些人,以只有元軍一半的兵力,分開守兩個地方,愣是守到了主力抵達,并反攻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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