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廢物們撤下來吧。」
因為緊張,合丹的雙手緊緊握住了望斗的欄桿,身子微微向前傾著。
他注意到隨著李瑕的親自沖陣高昌軍和降軍馬上就要撐不住了,如果再不撤下來,萬一大潰敗了,反而要沖散后續的主力。
「命他們往兩邊撤,別像蠢貨一樣擋著主力上前。」
雖說是下令,合丹只管依著自己習慣的口吻說話,什么「廢物們」「蠢貨」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他也走下了望桿車,跨上了戰馬,準備帶著主力迎擊。黑牦牛皮戰鼓被擂響,驚天動地。
也只有主力出戰才能有這樣的聲勢。
同時,讓高昌軍和降軍撤退的命令正在傳遞,由合丹的幾隊心腹執旗上前。
合丹已有必勝的信心。
整個戰場的形勢,就好像李瑕的兩萬人頂進了蒙軍的兵陣之中,而蒙軍像是張開兩條腿,要夾住他們。
「宗王快看那邊!」
正準備發號施令的合丹轉過頭,東望,看到大漠之上有十余騎探馬正在向這邊狂奔而來。
隱隱地還伴隨著示警的哨聲。
不用等這些探馬奔到眼前,他很快就知道出了什么事,就在天與地的交界之處騰起了滾滾煙塵。
有騎兵追上了他的探馬,射殺。
這一幕映入眼簾,合丹在不知不覺中額頭上已有滾滾汗水流下。
他才想起來,李瑕不僅有兩萬余人駐扎在西面的駱駝山,同時還有數干兵力出了玉門關,一直在沙漠的邊緣游蕩。
這些日子,派去的探馬一直沒能深入風蝕谷,故而合丹對這部分的敵軍并不算了解。
但風蝕谷與羅布泊相距四百里,從出發到完成襲擊至少要五六天。
而這個行軍過程中可能出現的意外太多了,迷路、被發現、延誤、遇到壞天氣…
李瑕居然敢把勝負生死交給麾下的將領,而且還能掐得這么準,這是合丹沒想到的。
要做到這一點,須有非常充足的準備,了解地形、約定決戰時間,之后是強有力的執行。
合丹以為的打仗是在戰斗打響的那一刻開始就拼盡全力,但現在才發現李瑕不一樣。
李瑕是早在戰斗沒開始之時就拼盡全力了......
「迎擊他們!」
合丹終于下了命令,然而在這之前,他已因為突如其來的攻勢而被打亂了陣腳,沒能馬上計算出還有哪些兵力可以派去阻截這支敵兵。
明明擁有近三倍的兵力優勢,但在這一刻他卻十分提襟見肘。
因為他心里清楚,那些用于消耗的雜兵三萬人也未必敵得過敵方的精兵一萬。
這邊還在分派兵力,而東面那些狂奔而來的騎兵已經越來越近了。
「他們從大老遠外奔來,馬匹疲憊,趁他們休整時,一輪沖鋒把......」
合丹說到這里,忽然轉過頭。
他的瞳孔在這一瞬間放大,努力想看清遠處的情形,又希望那不是事實。
他的廢物們,像是真的大潰敗了......
「啊!」
就在藥木忽兒前方不遠處,響起了一聲歇斯底里的大叫。
那邊喊叫的士卒并不是受了傷,處在他們這里,其實根本看不到任何戰場上的情況,更遑論受傷。
之所以這樣絕望地吼,是因為他心理崩潰了。
人山人海的戰場雖然只看得到同袍的腦袋,但情緒會傳染。
如果處于有利,那陣線一定是在向前推進的,斬敵立功者興奮的吼叫聲也能漸漸傳過來鼓舞士氣。
反之,蔓延而來的就是恐懼。
看不到戰況,未知感會加劇這種恐懼。
主力出戰的鼓聲已經響了很久了,但援兵始終沒到。而前方,漢語的歡呼聲越來越近了。
藥木忽兒眼皮跳得厲害,有種不好的預感。
睹兒赤已拔刀過來,再次催促。
「不許退!」
就是在睹兒赤猶想著督軍之時,戰場上爆發了哭嚎。
「啊!」
不少被傳染了恐懼的高昌軍紛紛轉頭,推操著同伴。
「讓我走啊!」
更可怕的是,還有人已看到了羅布泊東面揚起的大量煙塵。
「敵方的援軍來了!」
被殺戮、被壓迫到了極限的高昌軍終于完全崩潰。
他們只想馬上逃離這個鬼地方。
像是一場海嘯卷起了第一道大浪,開始向羅布泊撲了過來。
就在潰逃的大浪前方,藥木忽兒轉頭看向睹兒赤及其身后渾身甲青的怯薛強兵。
跟著阿里不哥大敗過幾次之后,藥木忽兒其實已經膽怯了。
如果沒有十足的把握,他很害怕再次背叛忽必烈會導致死路一條。
但此時此刻,李瑕的一些話語也浮上了腦海。
「我可以幫你爭蒙古大汗......」
阿里不哥死后,藥木忽兒曾把李瑕包圍在死亡之海。
不管之后會不會改變,但在當時,藥木忽兒確實是一心想為父親報仇。
在追擊李瑕的一開始他就拼盡全力。
但他不知道李瑕從多早以前就在拼盡全力了,不明白自己怎么能在那樣的情況下還讓其逃了。
李瑕是像成吉思汗一樣得到長生天眷顧不成?
之后在塔里木河畔一戰中,有信使給藥木忽兒帶了口信。
藥不忽兒不屑一顧。
黃金家族的子孫怎么可能與一個漢人合作,且這個漢人還與他有殺父之仇?
于是,李瑕用明理帖木兒的腦袋告訴藥不忽兒不合作的后果。
兀魯忽乃一直感到奇怪,問李瑕「阿里不哥的兒子怎么就這么輕易讓你逃了,又被你擊敗了?」
不是阿里不哥的兒子包庇了李瑕。
怡恰相反。
實則是李瑕放了藥木忽兒一馬......
「藥木忽兒!你忘了李瑕殺了你父嗎?不想報仇了嗎?攔上去啊!」
睹兒赤眼看前方即將大潰,喝令道:「敢掉頭撤退的,斬!」
就在他身后,合丹終于重新做好了兵力部署,主力兵馬終于姍姍來遲。
只要再讓降軍頂住一會,也許還來得及阻止大潰。
「攔不住了!」藥木忽兒轉過頭沖著睹兒赤喊道。
睹兒赤大怒,驅馬上前兩步,吼道:「我不管你攔......」
「嗖!」
僅隔著十余步的距離,藥木忽兒迅速張弓搭箭,一箭射出,正中睹兒赤的面門。
兩人是族兄弟,睹兒赤以為作為黃金家族的子孫,爭汗位可以,面對外敵怎么也不可能背叛。
但疾射而來的箭頭已釘進了他的腦骨。
「噠。」
那是骨頭碎列的聲音。
而潰兵已涌了過來,睹兒赤扎倒在地的同時,他的怯薛掉頭就逃......
「合丹敗了!"藥木忽兒大喊著道:「想活命的跟著我走!」
他根本不可能控制得住大潰逃,唯一能做的就是順應它。
只有順著它,才能漸漸收攏兵力。
就好比大浪能把迎面而來的一切拍碎時,需要順著浪走。
他分明是被潰兵裹脅著涌向合丹,卻表現出了帶領這一萬多兵力殺向合丹的氣勢。
「收攏兵馬,隨時準備隨我從側翼脫離......」
藥木忽兒還能冷靜地向心腹部將下令,因為他今日還是沒親眼看到交鋒,不知道已經敗成什么樣了。
很快又是一陣驚呼響起。
身后是追兵殘酷的砍殺,逃命的士卒越來越驚恐,不管不顧地沖撞著同袍。
有逃得慢的人被拉下馬背,被馬蹄重重踩踏,發出恐怖的慘叫。
越來越亂。
藥木忽兒一句話沒說完,身后被人一擠,再一轉頭,方才就在他身邊聆聽命令的部將已經不見了。
「都別擠,都別亂......」
沒用了,殺了睹兒赤之后,場面已失控,沒有人還能保持冷靜。
藥木忽兒很聰明,知道要往兩邊跑。
但知道沒用,他已無法掉轉馬頭,就只能這樣被裹脅著,隨著洶涌的人潮撞向合丹的主力......
此時若俯瞰這片戰場,正在殺向合丹主力的兵馬并不只有一支。
李瑕是從西面進攻,使得雙方絕大部分兵力已聚集在營地西面。
宋禾則正領著五千河西軍趕到羅布泊以東。
僅隔著一里,這五千河西軍開始駐馬稍歇,做著最后的調整。
就在他們對面,合丹重新安排兵力布署才派遣出來的蒙古騎兵也在拉開防線。
蒙古騎兵很少防守,他們更擅長的是像曼古歹戰術那樣的運動戰。
現在卻為了守住合丹反敗為勝的希望,不得已而擺開陣線,等待著對方先沖鋒,甚至還希望能拖得久一點。
怯了。
宋禾麾下的河西軍將士卻是絲毫不怯。
因為早在數月前宋禾奉命抽調河西走廊兵馬增援肅州時,他就想過會有一戰。
「嘗讀西域傳,漢家得輪臺。
在肅州呆久了,將士們甚至因為沒有戰事而感到戍邊的孤寂了。
而李瑕出關之后,第一次調走了陸小酉的兩千人,第二次則傳令回來,命宋禾率軍到風蝕谷準備夾攻合丹。
壓抑已久的戰意在這一刻得到了釋放。
漢唐之后,時隔了太久太久,再一次進兵西域,他們每個人都以此為榮。
「殺啊!」
時機剛剛好。
當蒙古騎兵們以為敵方已沒有更多兵力,這樣一支援兵突然殺至,對心態幾乎是致命一擊。
五千河西軍只一輪沖鋒,妄圖只用弓箭就阻擋住他們的蒙古騎兵便哄然而散。
其實,宋軍步卒也能這樣逼退蒙古騎兵。只是步卒逼退騎兵之后,下一次還會遇到襲擾。
但河西軍不會。
隨著宋禾將旗一指,他們已猛地沖向合丹的大營。
敗逃的蒙古騎兵們叫嚷著,與西面的鬼哭狼嚎匯在一起,再加上河西軍騎兵的馬蹄重重踏在地上帶來的震動......如此種種,都在包圍著合丹麾下的士卒。
「轟!」
一頂帳篷被炸飛,燃起熊熊大火。
河西軍已殺至合丹主力的東面,馬槊齊捅。
「咴咴咴咴......」
失去了主人的蒙古馬驚慌地逃開。
這一切發生之際,鳴金聲突元地響起......
「別讓合丹跑了!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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