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萬夫長!叛軍就在前方,動靜很大,還帶著他們搶到的九族白纛。」
風沙之中,正跨坐在馬背上努力用指甲剃牙的察察兒抬起頭,瞇眼向西南方向看了看,罵罵咧咧。
「額秀特,我守了東面那么久,這狗宋人原來跑到西南去了,該烤了他的肉吃!」
說是這么說,牙縫里的肉沒剃出來,實在是有些煩人,就算真烤了李瑕的肉,察察兒也覺得吃不下。
他不急,又歪著頭剃了一會牙,才再次抬起頭問道:「怎么樣?狗宋人和狗寡婦的叛軍更近了沒有啊?!」
「報萬夫長!沒有,他們在原地停下了。」
「停下了?」
察察兒塞在嘴里不停挖牙縫的手指終于拿了出來,道:「他們是不是發現我們了?!」
「有可能,聽說宋人有能看很遠的東西,可能看到我們了。」
「額秀特,你不早說…勇士們!隨我去殺敗這些叛軍!」
號角聲終于響起。
察察兒這一萬人先動,后面又有四萬人從兩邊圍上去,包圍叛軍。
將近二十萬匹戰馬奔騰在大漠之上,黃沙遮蓋了整整數里的天空,浩浩蕩蕩仿佛整片沙漠正在掀起一陣海嘯。
他們當然不全是蒙古人,新域這地方各人種都有,但無一例外的是,騎術都很高超。
合丹本想等他的十萬援軍到了再與李瑕決戰,但沒想到李瑕竟是想行軍到孔雀河的上游,若這還不戰,不僅地利丟了,他這蒙古宗王就顏面無存了。
換言之,今日這一戰,是元軍預料之外的。
就像一只獵狗正趴著睡覺,有只老鼠突然竄了上來。
于是獵狗迅速撲向老鼠,雙方展開了一場疾速的追逐…
察察兒騎術很好,而且他的戰士是一人兩騎。
只追了一個時辰不到,他就逼得李瑕拋棄了攜帶的大量牲畜。
「哈哈哈!真是在和宋人作戰嗎?我怎么感覺是和蒙古部落作戰。」
察察兒大笑著,命令后方的高昌軍來驅趕牲畜,自己則繼續往前追。
他本以為接下來很快就能追上敵軍。
但,出乎他預料的是,他整整追了半日,與前方敵軍的距離始終保持著不變。
「額秀特,宋人…有這么好…的騎術?」
「萬夫長,前面不是宋人,是那個寡婦的騎兵。」
「那總是有宋人啊!」察察兒大怒,「為什么沒有一個宋人掉隊?!」
又追了小半日,到傍晚時,察察兒已與另外四萬人馬拉開了距離。
再一看,他這一萬人兩萬匹戰馬都累得筋疲力盡,不敢再追了,連忙就地休整。
此時察察兒才發現,這次追來得匆忙,乳酪帶得不多,遂讓士卒們擠馬奶喝。
「額秀特,狗宋人和狗寡婦比阿里不哥的怯薛還能跑,我看他們動靜,怕是有一人四馬,追不上了。」
「萬夫長的意思是?」
「當然是回去,對面兩萬人,我們一萬人拉得太遠…」
一聲哨響打斷了察察兒的話。
「敵襲!上馬!上馬!額秀特!」
察察兒喝馬奶的酒囊掉在地上,顧不得撿,人已翻身上馬,卻見敵兵已沖殺上來,弓箭、弩箭亂射,將他麾下還沒來得及上馬的戰士射倒在地。
好在,付出了不小的傷亡后,戰士們終于從驚慌中恢復,紛紛上了馬匹要與敵人死戰。
但敵軍卻是很快就拉開了距離。
察察兒留意到,敵軍有兩萬多人,方才卻只有一半人殺過來,另一半人在休息。
不用想都知道,等他們下一次休息,敵軍又會殺過來。
「額秀特,這是我的曼古歹戰術啊,額秀特。」
察察兒連忙下令,掉頭返回羅布泊,至少得盡快與后續的兵力匯合。
然而,追逐了一整日,戰士饑餓,馬匹疲憊,又是連夜行軍,越來越多的戰士落在后面。
一個多時辰,竟還是沒遇到后面的四萬兵馬。
察察兒知道再這樣下去,體力就要被消耗完了,只好再次下令休整。
他希望敵軍沒有追過來,或是還離得很遠…
腦中這念頭才起,身后已傳來了號角聲。
大漠之上,滿天繁星。
北斗七星亮得晃眼,策馬奔馳的騎兵紛紛揚起彎刀。
「殺啊!」
號角聲陣陣,李瑕與魯忽兀乃的盟兵向元軍反攻過去。
他們的戰馬雖然也累,但遠比敵方有體力。
李瑕在臺特瑪湖營地挑選出兩萬人之后,讓魯兀忽乃把剩下的人先打發回于闐,但好的戰馬、盔甲、武器、牲畜是全都留下了的。
沒被挑中的人們騎著駑馬、穿著單薄的衣衫西向,看著是有些可憐的。
但這能在最短時間內激起戰士們的驕傲和興奮感,同時,征戰的兩萬人能做到一人四騎、裝備充足。
大漠一馬平川的地勢,配合著望筒,他們完全能夠做到不讓敵人追上,甚至消耗掉敵方的馬力,趁敵精疲力盡了再反攻。
這正像蒙古人最擅長的曼古歹戰術。敵人追,我就跑,放冷箭消耗;敵人跑,我就追上去襲擾再消耗。總之讓敵人打不到、跑不掉。
但憑什么一定是蒙古人才能用曼古歹戰術?
關鍵在于誰的馬多、誰的馬快…
察察兒其實認為這一仗他打得不差。
剛發現敵軍的馬匹更多、體力更足,便果斷下令不再追擊。
不然被引誘得更遠,是有可能全軍覆沒的。
這就是有經驗的將領!
雖然現在跑得很狼狽,損失了一兩成的勇士,但打仗就是這樣。
用漢人的話說就是勝敗乃兵家常事…
「噗!」
突然,一名奔跑中的騎兵被射下馬匹。
「啊!」
慘叫聲傳來,察察兒嚇了一跳,覺得落馬者居然離自己這么近。
他才想起來追的時候自己沖在前面,逃的時候已落在最后。
再轉頭一看,見那九旃白纛還跟在身后,他幾乎以為自己才是叛軍、是被蒙古大汗打敗了。
「撤!快撤…」
雙方你追我趕,良久,就在察察兒感到跨下戰馬真的快跑不動了之時,前方終于出現了火光。
很快就要與后續兵馬匯合了。
察察兒本以為那狗宋人和狗寡婦不會再追了,沒想到后方喊聲不停,敵兵竟還想驅著他的潰兵沖散更多兵馬。
他不由大怒,罵道:「再敢追,要你們去死!」
可再定眼一看,前方的友軍把今日繳獲的牲畜都趕到這個臨時營地。
他才想起來主力兵馬其實是繞到東、西兩個方向,準備包圍敵軍了。
眼前這一支高昌兵馬,人數也只有數千,認為有那么多兵力都追上去了,不用跟得太緊,把牲畜截留下來就可以。
明白歸明白,此時救命的后續兵馬卻忽然成了攔路的障礙,也著實讓人氣急敗壞。
「滾開!滾開!叛軍追上來了…」
「咴!」
戰馬終于力竭,察察兒知道馬匹要倒,連忙縱身一躍,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嗒」的一聲,嘴里鮮血長流。
那一直塞在他牙縫里的肉屑終于隨著他的一排牙齒一起掉落。
滿嘴都是血。
察察兒卻什么都顧不得,搶過一匹戰馬,嘶吼道:「走啊!走啊!」
「牛羊不要了!」
「馬匹也不要了!走啊…」
「額秀特…」
「秦王必勝!」
胡勒根沒參與廝殺,而是帶著他的士卒們散在隊伍各處高聲叫喊,提醒著察合臺汗國的戰士,是誰在帶著他們取得勝利。
呼嘯聲一聲高過一聲。
奔馳在大漠上的西域騎兵們哈哈大笑著,揮舞著手中的武器,追上了那些奔逃的元軍,將他們打落馬下。
他們絲毫沒有感到有哪里不對勁,比如指揮他們的是個漢人。
這個漢人對蒙古騎兵戰術的運用比黃金家族許多人還要爐火純青。
當血潑開,慘叫聲回蕩,他們已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
連兀魯忽乃都已經忘了上午與李瑕之間的不快,她雙手捧著望筒看著戰場上,嘴里喃喃道:「這才是黃金家族,不停勝利。而黃金家族的子孫們卻反了成吉思汗的傳統,只顧著爭奪領地,征發牧民,他們忘了怎么去勝利…」
她說著說著,愈發興奮,但一轉頭,卻發現李瑕神色十分的平靜。
「你怎么能料到了必勝?」
「說了,合丹處于被動,情報都不足,倉促應戰。」
「沒見你得意?」
「只是小勝而已。」李瑕道:「敵方只追了一天,離后續的兵馬太近了,無法將他們殺成大潰敗,可惜了…就當是前菜吧,至少地利有了。」
「你不像是一個年輕人,我時常忘了你只比木八剌沙大六歲。」
李瑕掃了兀魯忽乃一眼,眼神里有種非常成熟、深沉的氣勢。
「記住,我一直是對的,戰場上你必須聽我的。」
兀魯忽乃一愣。
回憶里,有另一句相似的話被回想起來。
「記住,一切都是我的,也包括你…」
她抬起頭,看著上方的九族白纛,再次想起了當年的蒙哥。
當時她二十五歲,蒙哥剛剛四十歲,目光看來時也是這樣成熟、深沉。而在當時,他也確實強大到讓人根本無法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