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合陽大營趕到藍關大概是三百三十余里路,信馬一路不歇一趟須走二十個時辰。
兩千人行軍則完全不同于單人匹馬趕路,必定會慢上非常多。
林子只給將士們二十四個時辰。
正月二十八這日夜里,他從合陽大營到下游集結了兩千兵馬,開始向藍關行進。
出發時看了天色,是丑時三刻,他們決心趕在正月三十日丑時之前抵達藍關。
若能抵達,這樣的行軍速度稱得上不可思議。
累當然會很累,但其實士卒們什么道理都明白。
他們的家小和家業都在關中,父母妻兒正避在各個城池里,不久前剛分了田地建了屋舍,當然不能讓敵軍殺進來。
“出發!”
“我們已經連勝了兩場大仗,馬上就要擊退蒙虜了,都咬咬牙撐住,打好最后一戰!”
“火把打起來,連夜趕路…”
將官們一直吆喝,激勵著士氣,聲音漸漸啞掉,越來越喘。
士卒們則無人說話,只管悶聲趕路。
腳步聲陣陣,似在訴說他們的焦急…
藍關。
“敵襲!”
吳澤還在對栓娃說“我們這一路是最難打的”,忽聽得一聲大喝,整個人已被摟虎撲倒在地。
混亂中,栓娃已舉著號角吹起來。
號角一響,一個個枕戈待旦的宋軍士卒從營房中跑出來,沖上城頭。
“栓娃,好樣的!”
“噗。”
箭雨射來,望臺上叮叮當當,全是箭雨射落的聲音。
號角聲突然停止,栓娃已倒在地上。
“栓娃!”
“殺敵!殺敵!”
突兀而且混亂,吳澤甚至沒時間悲傷,已開始隨著摟虎殺敵…
越來越多的蒙軍已在黑暗中躍上城頭。
若非有吳潛事先提醒,宋軍將士們也許很可能像大理君臣看到蒙軍從蒼山躍下來時一般瞬間心神崩潰。
即便如此,突然遇襲的戰斗自然是不好打,宋軍的傷亡遠比平日守城時要多得多。
藍關似乎已有要失守的架勢。
吳澤也覺得絕望,但想到不久前自己才口口聲聲與栓娃說要撐得比蒙軍更久,現在栓娃死了,自己卻要辜負他?
說的全是哄他去死的鬼話?
胸臆中有股怒氣。
吳澤一邊殺敵,一邊大聲激勵著士氣。
他不知戴先生之前是怎么做的,反正就是把“一定要守住”的情緒喊出來。
戰場上,主將的意志是否堅決有很大區別,主將奮勇,士卒便也奮勇。
“列陣!列陣!殺蒙虜下去。”
終于,越來越多的守軍士卒趕上來,摟虎開始在城頭組織列陣。
吳澤退了兩步,與士卒們站定。
他發現站在身邊的就是第一次到藍關時遇到的拉砲車的那個漢子。
“賊你娘!額干你們祖宗!死吧狗虜!”
這關中漢子還是一副暴躁的樣子,不停罵粗口。
“捅他娘的啊…”
“噗噗噗…”
長矛捅翻了前面的幾名蒙卒。
蒙卒也揮刀砍倒了幾名宋兵,還有快摔下城的蒙卒還伸手拉住宋兵的腳將其拖下城。
摟虎已領著另一隊人迎向從左邊殺來的敵人。
吳澤滿手都粘著血,膩膩的,余光一瞥,那個罵粗話的關中漢子已經不見了。
“賊你娘!”
出身于書香門第的吳澤下意識罵著粗口,準備面臨蒙人下一輪的沖擊。
還要死更多人…
“轟!”
一聲重響。
吳澤回過頭看去,只見是吳潛不知何時已在主城樓處。
火光中,吳潛怒吼著重重揮手,身影顯得蒼老,但竟有種遒勁無比的力量感。
遒勁、雄健。
其實城外還是一片黑暗,摟虎、吳澤只顧著應付不停攀上城頭的蒙軍,沒想過城外是否有蒙軍正在列陣,準備等城門被打開就進城。
吳潛想到了。
他此次來藍關,把長安城頭上的火炮運了一門過來。
藍關若失守,只守長安又有何用?
雖垂垂老矣,他比年輕人更果斷,更豁得出去。
“彭!”
炮彈向城外激射而去,響起一片慘叫…
天亮時,唆都咬牙切齒,滿心不甘地收了兵。
一塊一塊被打成碎片的尸體被運回來,擺在了營地前。
有的是半片身子,有的只剩一只腿,斷裂流出的內臟讓人見之作嘔。
“宋軍用的是什么砲?”
“砲?”董士慶臉色很難看,像是把喉嚨里什么東西又吞了回去,喃喃道:“什么砲能打這么遠,有這樣的力道…”
他奉父親的命令到藍關來傳話,本想的是唆都一兩天就能攻破這個只有民壯在守的關城,等有了結果再到商州回報。
但經過這一夜的戰事,他發現藍關似乎已不是短期內能拿下來的。
宋軍將領有這樣的巨砲,卻留到最危急時才放…那下一次快要攻破藍關時又會遇到什么?
這種心理上的對弈讓他覺得有些難受。
當然,蒙軍還是占上風的。
“我不管那是什么,我還是能攻下藍關。”唆都道:“我需要更多的箭頭飼料,你到商州給我送過來,再消耗幾天就足夠了。”
董士慶有些不愿,但他在唆都面前不好說什么,只能應下,準備驅馬到商州將這一切報給董文蔚。
臨行前,他回過頭望了一眼藍關那殘破的關城,覺得這個連城墻都已裂開的關城本不該守到現在。
好在,宋軍并沒有反攻的能力。
只能挨打的宋軍必定要敗,早一點或晚一點而已。
董士慶快馬趕回商州,發現董文蔚正在與敵軍對峙。戰場就在商州以南的龜山。
走到哪里都是在打仗,讓他感到有些厭倦。
一路登上戰臺,只見董文蔚披著盔甲站在那。
“父親。”
“秦嶺以南的雪開始化了啊。”董文蔚自顧自地喃喃一聲,并未回頭看兒子,問道:“攻下藍關了?”
董士慶上前,望了一眼遠處的兩軍方陣,低聲道:“沒有,宋軍中有種巨砲,威力很大…”
良久,董文蔚聽罷藍關戰況,道:“巨砲再厲害,能打死幾人?守方也只能用來提振士氣罷了。唯有攻,方能擊潰敵軍,方能殲敵。”
“是。”董士慶望向敵方的將旗,道:“李?莫不是李瑕親自來了?”
“這是山東李,李璮之子李齊山。李家又投了宋國,又成了忠義軍,反反復復。”
董文蔚抬手指了指,道:“他們比我們急…”
他說的不錯,忠義軍雖然攻下了武關,其實還是處于被動。
忠義軍一則沒有糧草,二則孤軍深入。若守在武關,一邊要面對南陽守軍的圍堵,一邊要面對在商州的董文蔚。如果長期對峙下去,會成為先崩潰的一方。
所以,忠義軍分兵了,留三千人駐守武關,其余兵馬直驅商州。
“李齊山年紀小,背后站的是王蕘,這小子太狂了,疲師遠來,實力不足。”
這日,董文蔚在觀望了戰場之后,作了如此判斷。
事實上,王蕘決定分兵來商州之前,根本沒想到商州已經降了。
他原本盤算的是在商州城下與守軍合力,擊敗董文蔚,之后解藍關之圍。
待看到倚城而守的董文蔚兵馬,便讓人有些傻眼。
王蕘、董楷、聞云孫等人商議良久,廢話說了許多,甚至還派人勸降董文蔚,被拒絕之后,他們做了一個決定。
“打。”
商州這一戰,雙方幾乎都是世侯的兵馬,士卒戰力都差不多。差的只有人數、地形,還有指揮。
將領之中,忠義軍將領楊友、鄭德衍都是良將,也正是有他們,忠義軍能偷襲了石同甫,拿下武關。
但七千余人與上萬人大戰,還要看統帥的調度。
在董文蔚看來,對面的統帥根本不知兵,可謂毫無經驗。
王蕘、董楷、聞云孫確實是全都是第一次指揮這樣的場面。
他們有一腔熱血,膽子也大,然而戰事一起,走上戰臺一看,根本不知如何調度。
這使得宋軍很快就成了小股兵馬的各自為戰。
劉金鎖頗勇勐,領著他那一路兵馬長驅直入,瞪著董文蔚的大旗越殺越近。
身后的戰臺上根本就沒有提醒,他也看不見整個戰場的形勢,因此一直以為馬上就要贏了。
左翼,楊友陷在了蒙軍的包圍之中,拼命向戰臺求援,旗幟晃動、軍號不停吹。
戰臺上始終沒有打出令旗讓右翼的鄭德衍過來支援…
一戰至此,表面上看起來,雙方傷亡還沒有顯出大的差別來。
但董文蔚已有必勝的信心。
他從容指揮兵馬分割忠義軍,思緒已飛到了藍關,想著今日擊敗商州之敵,趁勢搶回武關,即可支援唆都。
不容易,如今已到了二月,終于是要奠定整個勝勢了。
前幾天還擔心被前后圍堵,原來遇到的只是剛上戰場的書生。
“那是什么?”
忽然,有呼聲響起。
董文蔚大步轉到戰臺北面,望見北面塵煙滾滾,烏泱泱的一股人馬正在向這邊涌過來。
“那是什么?去探。”
“報將軍,好像是…唆都將軍的潰兵?”
“潰兵?”
唆都怎么會潰了?
董文蔚回想著唆都那精干兇勐的模樣,很難相信唆都會被人擊敗。
但眼前發生的一切,確實在證明著這點。
彷佛是在夢中,他移回南面,還能看到忠義軍已經被分割開來,是勝是負,只看能否在被潰敗沖亂之前就先殲滅忠義軍了。
雙方都是被對方兩面夾擊,都沒有退路了…
“傳令下去,攔住北面潰兵!”
“擂鼓!命右翼盡快殲滅楊友所部敵兵!將士們,此仗若勝即取關中,這是最后一場硬戰,殺敵!”
“冬冬冬…”
遠處的戰臺上,那幾個毫無經驗的書生這次竟是先下令擊了鼓。
他們都是聰明人,自然會學習指揮,至少開戰到現在,他們已經多了一點點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