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合馬到了山西之后做了幾件事,都是關于理財。
比如太原那邊私鹽猖獗,解州的官鹽賣不出去,阿合馬便把鹽稅強制攤派到和尚、道士、軍士、匠人等各戶身上。
意思是,要買私鹽可以,該買的官鹽得先買了。
一年間,他為忽必烈的朝廷多收繳的鹽稅便有八千兩白銀。
阿合馬還把手伸到河南,強行罷免了趙璧、商挺,又在鈞州煉鐵,除了繳鐵一百萬斤,還鑄鍛二十萬件農具,與百姓換成糧食,上繳了糧食六萬石。
此外,他還到處開銀礦、銅礦…
劉整不知阿合馬私下里吞墨了多少,但認為阿合馬為人是真的不錯,雖然名聲很差,朝野里不少人在罵他。
可以確定的是,如今忽必烈最需要的就是阿合馬這樣的臣子。
王文統、趙譬轉運錢糧,做得都很好,幾乎已在能力范圍內做到最好了,但轉運的其實都是“份內”的錢糧。
阿合馬不同,上繳的都是多出來的錢糧。
他這人,像是有種能從沒錢的地方變出錢來的能耐。
可以想到的是,前兩年在缺少了關隴財賦的情況下,這些理財大臣猶保證了忽必烈的北征。
這其中,阿合馬是出力不少的。
山西之地,已有些經不起這位轉運使的折騰。
他已迫切地想要拿回關隴、川蜀,心情比許多武臣都迫切。
甚至,他已經想好收復這些地方之后該如何治理。
首先當然是推行鈔法,將民間金銀銅幣統統兌換成中統交鈔。
之后便是鹽法,如在山西時一般,哪怕不禁止便宜的私鹽,也可將鹽稅分攤下去。
像宋國那樣販賣摻沙的官鹽,這種沒良心的事阿合馬是不會做的,他雖然強派鹽稅,當至少販的是貨真價實的官鹽。
總之是誠信且精明地在為國收繳稅賦。
再之后,還有貿易,還有山林礦木,再清查田畝…阿合馬始終相信世上沒有貧瘠的土地,回回人總能運用理財的辦法變出錢來。
公囊能填多少,他會為了大汗盡力而為。
但,私囊肯定能填得滿滿的。
因此,待聽說有機會拿下關中,阿合馬是全力支持的…
“河對岸的韓城,小人打探過,西岸渡口有千余守軍,城內又有千余守軍,近處還有清水關、延水關兩個渡口各有上千駐軍,防備森嚴。”
探子稟到到這里,阿合馬有些失望。
劉整便顯得沉著得多,道:“繼續說。”
“韓城下游便是宋軍的郃陽大營了,張玨的大旗還豎在那里,夏陽渡附近密密麻麻都是宋軍,比前陣子更多了…”
劉整隨手在黃河西岸的夏陽渡一指,低聲向阿合馬解釋道:“夏陽渡口,北可支援清水關渡口、延水關渡口,南可支援潼關,是宋軍黃河防線的郃陽大營所在。”
阿合馬善于理財,對兵事卻不熟悉,道:“張玨的大旗,在南陽吧?”
“一打便知。”劉整道:“末將這便安排出兵?”
“好!”阿合馬捻著他的胡須,道:“南陽戰勢,很兇險。需要我們出兵,牽制關中。”
這是董文炳來函上說的,也是山西出兵的理由,阿合馬努力說得義正嚴辭,語氣中卻還是帶著笑意。
精明而又市儈。
末了,他還搓著手,向劉整笑道:“我來給我們劉元帥送一件精美的禮物…”
夏陽渡。
楚漢相爭時,韓信從這里渡河,命人在當地收買大批大肚小口的陶罐,也就是“罌”,再用木棍夾住扎成木筏,稱為“木罌”,大軍乘木罌渡過黃河,直逼魏都安邑。因此,夏陽渡又稱“木罌渡”或“淮陰渡”。
夏陽渡在關中郃陽縣。
渡口在黃河西岸,在關中這段黃河的中間偏北一點的位置。
從這里南下潼關、北上韓城的速度差不多,李瑕設置黃河防線時便將它當作主營位置。
而劉整的戰術很簡單。
他從東岸上游的龍門渡,隨黃河而下,攻西岸中游的夏陽渡,這是占了很大優勢的。
他擅長水戰,借由阿合馬支持的財力造了大量船只,提前訓練了水師…這便掌握了戰場的主動權。
事實上,哪怕張玨真就還在合陽大營,甚至領著兩萬精兵準備埋伏,劉整也不怕。
這一次是試探,他完全可以想攻就攻,想走就走,不會水戰的張玨根本就留不住他…
五月初七。
天晴,萬里無云,吹的是東風。
黃河浪濤洶涌,龍門渡口停著大小船只百余艘,載了兵馬萬余人,其中以劉整的舊部整合而成的兵力七千余人,由劉整以及其四個兒子、心腹將領統率。
另有解州、河中府的世侯兵力三千余人,由劉整統一編為水師調度。
軍中又有蒙古達魯花赤巴根、奧魯官胡日查,共領了蒙古赤軍一個千人隊,牽著馬匹上了最大的船。
站在樓船上的劉整一聲令下,船隊便向西南方向馳去,順風順水。
他歸降之后,被忽必烈任命為成都路都元帥,故而一直被稱為“元帥”,當時都以為成都很快就能攻占回來。
那一年還是中統元年,一轉眼,都已經是中統三年五月了。
不是蒙古沒有實力戰勝李瑕,而是先得平定阿里不哥之亂。
今年若不趁著與阿里不哥歇戰之際搶回川蜀,下次再興兵,便不知是兩年還是三年之后了…
想到這里,劉整又覺得,這兩三年許多事很奇怪。
以前,宋廷好讓文武官員遙領官職,什么興元都統、利州安撫,頗可笑;自己到了蒙古,卻也開始遙領官職。
一轉眼,當時來勸降自己的劉家大郎反而叛逃李瑕了,這次,連鄧州也被李瑕攻下了。
更可笑的是,李瑕率領著的騎兵稱作宋軍,殺入河洛,迂回、穿插、奔襲;自己率領著的水師稱作蒙軍,順江而下,強攻黃河西岸。
仿佛是投了敵,又仿佛沒有…
只想到這里,遠遠的,已能看到夏陽渡了。
劉整抬起一個望筒,向西岸看去。
這望筒便是阿合馬送給他的那所謂“精美的禮物”了,以玉石紫晶制成,十分貴重,乃是從李瑕軍中偷師來的。
望筒在川陜將領中已十分普及了,要偷到一兩個并不算太難,原理也簡單。
難的是川陜所用的是更晶瑩剔透、形狀更適合的晶片,暫時還不知如何燒制,阿合馬暫時先用的是玉石紫晶。
泛紫的畫面里,劉整能看到宋軍在黃河西岸修筑的城壘,還有水柵欄將夏陽渡口圍起來…
“昏招。”他自語了一聲。
水戰不是那么打的,船只得要靈活,而不是把渡口圍起來,像是堅城一樣防御。
可見,宋軍之中雖有很多擅水戰的大將,但李瑕軍中沒有。
若讓劉整來安排,張玨這種川蜀出身的更適合守隴西,李老節帥…李曾伯這種京湖出身的更適合守關中。
他望筒一抬,看到了城壘處插著一桿桿宋軍旗幟。
張玨的大旗在河上看不到,只能看到夏陽渡守將許魁的旗號。
“虛兵,并非宋軍精銳。”
很快,劉整便做了判斷。
他的長子劉垣便問道:“父親何以斷言?”
劉垣時年二十七歲,繼承了劉整的魁梧英氣,舉手投足已有大將風范。
“川陜從去歲開始便裁汰了大量冗兵,除了部分精兵,各地駐軍皆有屯田,何時有過這般多兵力同時聚在一處。”
劉整話到這里,隨手將望筒遞在劉垣手上,道:“自己看那些宋軍。”
“不少了已經褪了盔甲啊。”
“或是沒有盔甲的俘虜,或是耐不住盔甲重量的民兵,絕非宋軍精銳,張玨這是虛張聲勢啊。”
“他真領著精銳去了南陽?”
“很有可能。”劉整面容沉著,過了一會又道:“但也未必,或可能是想引誘我主動出擊,”
“誘我們進攻?”
“他們水戰不如我們,想引我們到關中殲滅。”劉整道:“但他們算計落空了,我不是那么容易上當的,且我與史天澤齊攻關中,他們還真就不是我們的對手。”
一句話說完,他已走了幾步,登上將臺開始指揮…
先是浮木順著洶涌河水而下,轟然撞擊在夏陽渡的木柵欄上,巨響聲中,也撞裂了幾艘宋軍船只。
之后,木架絞動的聲音在蒙軍戰船上響起,火球被拋向夏陽渡口。
岸邊,也有砲車向蒙軍船只回擊著,遠遠砲出霹靂炮。
“轟!”
撞擊聲一開始還稀疏,漸漸越來越密,越來越響。
裂木順著黃河水向下游漂去。
之后是漫天箭雨互相射去…
蒙軍水師的優勢在于是順風順水,箭矢、火球遠比宋軍射得更遠,更有利。
因為主動權在他們,開戰的時間是他們選擇的。
劉整亦不愧有名將之稱,穩當地把握著這場小戰的勝機。
“宋軍潰敗了!”
“搶下渡口!搶下渡口!拿下他們的砲車…”
“是虛兵!宋軍不是精銳,營帳里是空的…”
是夜。
張玨聽著林子的稟報,眉頭微微皺了皺。
“夏陽渡口已經丟了,劉整很小心,沒有馬上進攻合陽大營,而是派出探馬四下打探,我的人險些被他們射殺…”
“多少兵力駐扎在夏陽渡?”
“該是不到千余人。”
“他的兵力呢?在船上?船只泊在渡口?連起來了?”
“沒有,駐扎在東岸吳王渡。”
張玨大訝,反問道:“劉整已經攻下了夏陽渡,沒駐軍西岸?”
“沒有。”
“很謹慎。”張玨起身,繞著地圖沉吟道:“他在等,等武關、隴西、延安府的消息…謹慎…”
張玨不算了解劉整,從十二驍勇取信陽,到箭灘渡一敗,他本以為劉整是勇將。
如今看來,有失偏頗了。
良久。
“讓他攻下合陽大營。”
張玨終于是下了決心,又重復道:“我得讓他攻下合陽大營。”
林子驚道:“不可。大營一丟,合陽城必失守。如此,我們的黃河防線便讓劉整完全切斷,首尾不能聯絡,萬一蒙軍直驅長安…”
“不盡早打掉劉整主力,到時阿術直驅長安,腹背受敵,如何防?我預感,阿術很快就要來了。”
“預感?!可郡王只說過丟夏陽渡,沒說過合陽大營也要丟…”
“他說過由我來全權指揮。”張玨大手一揮,道:“你繼續打探情報,我來召諸將議事,商議如何放棄大營。”
“張帥,你可算過這會有多大損失…”
張玨搖了搖頭,眼中只有冷峻。
他是從釣魚城出來的。
釣魚城是什么地方?構壘守蜀,幾乎把整個川蜀的城池全都放棄了,數十萬人背井離鄉,有多大損失?但這樣才有了一戰擊殺蒙古大汗的勝利。
打仗,在張玨眼里就沒有舍不得。
要勝,還計算什么損失?
輸了,才是一無所有。
“這是在拿黃河防線,是拿整個關中在冒險…”
見林子還要喋喋不休,張玨懶得多說,干脆操起一把斧頭,隨手一劈,將案幾劈爛。
“嘭!”
林子話到一半,驚愣住,發現平時溫文爾雅的張玨一拿上斧頭,已變得兇狠且嚇人。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張玨轉過頭來,道:“給我閉嘴,聽令行事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