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賈相公…你才是…”
趙禥目光落處,賈似道的眼神飽含誠摯。
他嘴里那句話幾乎就要脫口而出。
“臣并非此意。”賈似道有些驚訝,收斂了那表露忠誠的目光,正色道:“臣是找到了當年吳潛想用來陷害官家的手段。”
“你你你…知道什么?”趙禥驚問一聲,跳腳似想要逃開。
他真的是嚇壞了。
雖然是皇帝,但他真就什么都做不了。
他有無上權力,但這權力從來不在他手上,滿朝文官掌握了幾乎所有處理國事的權力。
除此之外,他是有皇權,但不知要怎么用,完全用不來。
登基之后,他只是在代表皇權而已,而這背后還有太后、皇后、宗室,隨時能替他代表皇權。
他其實毫無權力。
韓侂胄加上吳太后,史彌遠加上楊太后,都可以輕易行廢立之事。
賈似道也能做到。
賈似道黨羽滿朝,與謝太后關系很不錯…
趙禥嚇得想哭。
他怕程元鳳,怕葉夢鼎,更怕李瑕,之前真的很怕李瑕,但現在最怕的人又成了賈似道。
甚至,想給賈似道跪下來。
好在賈似道適時安慰了他。
“臣不知別的,只知忠于官家,忠于大宋宗社。”
趙禥更想哭,急道:“賈相,你說清楚點啊!”
“臣,值得官家信任。”
許久。
待這一對君臣聊過,兩人之間的態度已完全不同。
賈似道面色沉穩,仿佛他才是君王。
趙禥則是期期艾艾,在賈似道面前像是他的子侄。
“賈相,你真的會保護我吧?”
“官家放心,官家只須安心為大宋宗廟承繼香火,至于艱難之國事,臣必為官家分憂。”
賈似道說著這話,隱隱也覺荒唐。
他身為臣子,如此直言不諱不許天子親政,簡直是霍光…不,他是周公。
趙禥卻絲毫沒覺有何不妥,聞言反而是大松了一口氣。
“太好了!那便可將國事拜托于賈相。皇后也說,程元鳳、葉夢鼎等人威脅君上,以為大宋離了他們便不行,合該讓他們滾…對…對吧?”
賈似道不得不提醒道:“葉夢鼎、楊棟乃帝師,官家不宜允其辭官,程元鳳可以。”
“那我一定不再聽葉夢鼎一句,全聽賈相的。”
趙禥努力顯出親厚的樣子,又重復了一遍。
“我全聽賈相的。”
他已全然忘了當年拽著葉夢鼎的衣角時也是這般說的。
賈似道聽著這親厚的話語,看著趙禥那雙呆滯的眼,只感到趙禥的無情與自私。
榮王、先帝、關德、李瑕、葉夢鼎、楊棟…都一樣,哪怕與趙禥有再深的情份,都是說拋就拋,沒有一絲一毫的不舍與憐惜。
對他賈似道,想必也是如此。
但沒關系,他不像李瑕自知把握不住朝堂,只敢往川蜀那窮鄉僻壤跑。
這大宋朝堂確實不好掌握。
天下間也唯有他賈似道能做到…
吳山。
關德匆匆趕往公主府。
拐過青瓦子,忽見幾個漢子攔在路上。
“哪個不開眼的…”
關德話到一半,只見對方掀開衣袖,露出一截假肢。他微微訝然,連忙招對方上前確認了牌符,之后一起轉入李宅。
“久與關閣長通信,今日方見面,失禮了。”
“出了天大的事!”
關德焦急得不成樣子,沒工夫寒暄,語氣飛快道:“快,傳封口信給李節帥,近來官家不信我了,今日我預感賈似道要有所動作…”
姜飯聽過,點了點頭,道:“我盡快稟報大帥。關閣長準備準備,隨我離開臨安吧。”
“離開臨安?”關德跳腳,眉毛亂飛,驚詫道:“我是大內首領大官,我的家業…不,我走了,李節帥的圣眷怎么辦?”
“圣眷?”
姜飯喃喃著重復了一聲,語氣中有些譏意。
“賈似道愛要就要吧,大帥不需要那種東西。”
姜飯派人安排了關德遁走一事,自又去尋江春。
江春如今是個閑官,每日在御街上的茶館聽曲,姜飯到時,他正倚在那打磕睡。待聽得幾句私語,困意頓消。
“姜使司是說…右相馬上要罷官了?!”
“是。”
“如此一來,綱紀愈發廢弛了啊,社稷民生…”
江春很是驚異,愈發對社稷憂愁。
同時,又覺臨安官場復雜。
在此間,權力大小根本不是看官位。
這樣的朝堂震動,有多少高官重臣還不知消息,他便已然得知原委。
“綱紀如何,江縣令也管不了。”
姜飯看了眼這茶館,心想終日在這喝茶的官能救什么社稷民生。
他對江春唯一的尊敬也就是當年江春曾是慶符縣令了。
“縣令也試過一遭了,程元鳳并非誠心邀大帥回朝。別再理會這些人了。與這些人一起,辦不成事的。”
江春聽了,面露羞愧,頗感難堪。
他此次替李瑕謀官,官沒謀到,聽了程元鳳幾句話,糊里糊涂地便寫封信問李瑕要不要回來當宰執。
本以為是好心好意,如今聽說程元鳳命馬千襲擊李瑕,江春才明白自己被程元鳳耍得團團轉。
這是州縣官員與中樞宰執之間的差距…
好在,李瑕敲打了江春一遍之后,便不再繼續追究。
接下來,江春要做的事只有一件。
“這次,縣令不必再求見官家了,拿出氣派來,問一問到底是誰給馬千膽子,敢襲擊兩個蜀帥。”
“李節帥這是要與朝廷叫板了啊,我…”
“叫板便叫板,怕什么?”
臨安城的陰雨未歇。
傍晚時分,賈似道從宮城出來,沒有立即歸家,而是到樞密院,召集了心腹幕僚。
“左相,李瑕的奏章一到,程元鳳沒有推托,徑直乞病告老,饒虎臣以及七名當日以辭官威脅官家的樞臣也上了辭呈。”
“我知道,擬份名單來,把朝堂上所有礙事的廢物都給我掃走。”
“是。”
賈似道抬了抬雙手,掂著他的寬袖,表示終于贏回了他的權柄。
他開口,語氣看似玩世不恭,其中卻帶著某種鄭重之意。
“今日,官家決定加我為…平章軍國重事。”
群僚大喜過望。
所謂“平章軍國重事”,位在宰相之上。
這一官職以前是種殊榮,幾乎不真的參與決策軍國重事。
承平時,只有文彥博、呂公著這樣的名臣擔任過,南渡后,只有喬行間晚年曾擔任過。
待到韓侂胄任此殊職,它由“名”轉“實”,成了權傾朝野的最高官職。
韓侂胄正是憑此職獨擅朝政,獨攬軍、政合一之大權。
賈似道是大宋第五個平章軍國重事,是大宋第二個實權平章軍國重事。
他終于超脫了相位之爭。
這如何不讓心腹黨羽們狂喜?
“恭喜左相,恭喜平章公。”
“平章公終于可以放手施為,重整社稷!”
賈似道閉著眼,咀嚼著這份權力。
之后,他抬了抬手,止住群僚的道賀。
“國事風雨飄搖,內憂外患,眼下還不是慶賀之時,說幾樁要事。首處,是反賊李瑕…”
驅走了程元鳳之后,賈似道立刻將目光重新落回李瑕身上。
恰是因李瑕,讓他在沉寂了一年多之后,走到了人臣之巔。
虧得有這樣昏庸的皇帝,還有那許多皇帝的把柄。
李瑕本有一絲機會像他賈似道此時一樣,獨攬軍政大權…只要能在朝爭中斗倒他賈似道。
但李瑕不敢,選擇了另一條更難的路。
也許是知道斗不過他賈似道。
總之是,當年那個讓他一度欣賞的年輕人,如今已與他愈行愈遠。
立場完全對立了。
他已是大宋執政者,李瑕已成了大宋叛逆。
站在大宋社稷的立場上,長江以北丟了都不要緊。但川蜀位于長江上游,卻絕不能落入叛逆之手。
“被程元鳳耽誤了太多時日,且還打草驚蛇,我料定李瑕經此一事、必要占據重慶府,速調呂文德領兵入蜀,先保重慶府萬無一失。旁的,待我加平章軍國事之后再行安排…”
賈似道的語氣不急不緩。
完全來得及,馬千鎮得住重慶府。
重慶府。
嘉陵江在此匯入長江,府城便夾在兩條大江之間。
城池最早是秦時建的巴郡城,漢時為巴郡治所江州城,蜀漢時李嚴擴建城池。
宋嘉熙二年,彭大雅任重慶知府,為防御蒙軍,再次拓建城池,范圍比李嚴擴建的江州城還大了兩倍。
南面城墻本就在長江邊,北面城墻則被擴建到嘉陵江邊。
換言之,重慶府城北面、東面、南面環江,城墻沿江而建可居高臨下打擊敵兵。
沒有極強大的水師,不可能從這三面攻城。
西面,則是中梁山脈、縉云山脈、云霧山脈。
而嘉陵江上游,合州守著重慶門戶,互為犄角。
余玠便是看中這樣的地形,將四川制置司治所遷至重慶。
蒙哥之所以死在釣魚城,也許就是余玠在這一刻創造出來的。
馬千不認為李瑕能攻到重慶府。
這日坐在府衙中與于德生敘話,他強壓著失子之慟,道:“不是我自夸,我擅于守城。興昌六年那一戰,哪怕王堅丟了釣魚城,我也不懼蒙哥來攻重慶。”
話到這里,馬千自知這話說得有些夸大了,又補了一句。
“畢竟,當時呂帥援兵已至。”
“李瑕并非浪得虛名之輩。”于德生道:“他打過太多看似不可能勝的仗。”
馬千道:“此事,我承認。”
他不想承認。
兒子已死在對方手中,哀慟還未散去,卻要承認殺子的仇人了得,這真的很難。
但守住重慶是大事,得知己知彼。
“這十日來,于先生也隨我看了重慶之布防。李瑕若要攻重慶,至少要有五萬大軍。而于先生已傳信臨安,三個月之內,必有援兵入蜀。眼下,李瑕并無征調人馬的動靜。等他調兵再至重慶,至少要兩月。難道,我還能連一個月都守不住?”
于德生道:“絕無此意。”
“不僅是重慶萬無一失,整個夔州路,一城一縣我都不會讓李瑕攻下。”
“我只是怕馬將軍輕敵。”
“并未輕敵。”馬千正色道:“我是以從戎三十年之守城經驗斷言。”
他起身,走到地圖前,給于德生指點著夔州路的布防策略。
“于先生請看,不論李瑕從成都或漢中出兵,各河谷、要道我皆已扼守,糧草充沛,可供長期駐防,又能相互支援…”
于德生雖不懂兵力,但聰慧敏達,能夠理解馬千的敘述。
這是大宋將士二十余年總結出的防守經驗,從孟珙、余玠,到蒲擇之、呂文德,都曾布置過重慶府的防御。
蒙軍尚且難以攻克,何況李瑕?
于德生順著馬千的指點,全盤考慮著整個防守策略,確實想不到李瑕還能有什么攻下重慶的可能。
最后,他只能問道:“李瑕擅用間,重慶府不會有李瑕的細作吧?”
馬千搖了搖頭,道:“重慶山多地廣,防御不僅靠城門,少量細作無用。且我在于先生歸來之后,立即傳令各地戒嚴。”
“話雖如此,還是得小心。”
“不錯,待李瑕真動兵了再談吧,我已廣派哨探,打探成都、漢中動靜。”
“如此就好。”于德生道:“想必臨安已收到我們的消息,左相正調兵入援。”
馬千悵然。
本以為右相下令、左相庇護,必能立下大功,沒想到死了個兒子。
于德生見他神情,又道:“請馬將軍放心,只需守住重慶府,左相依舊會為將軍請功。”
此時府衙內還是一片安詳,兩人分析過后,皆認為李瑕到現在還未有出兵的動靜,也許不會來攻重慶了。
還不如談談往后的前程富貴…
下一刻,馬千回過頭,大步走向堂外,看著外面那匆匆趕來的哨探。
“何事?!”
“報將軍,李瑕…”
馬千冷笑,顯出“果然如此”的神情,問道:“他從成都出兵了?”
“不…不是…李瑕已至合州,擺出儀仗,命…命將軍前往…前往謁見…”
馬千以為自己聽錯了。
什么李瑕就到合州了?
成都都還沒有兵馬調動跡向,怎么就到合州了?
“多少人?”
“不知多少,但…”
“曹琦怎么回事?!為何不拿下反賊?!”
馬千問的曹琦乃是合州守將都統制,正是他心腹大將。
他早已將程元鳳密令示于曹琦,命他鎮守合州,若遇李瑕,格殺勿論。
眼前的消息卻實在叫人云里霧里。
莫不是曹琦不敢動李瑕?先將李瑕拿下了?
“曹都統…曹都統他…”
馬千大怒,喝道:“吞吞吐吐,快說!”
那哨探回身一指。
馬千回頭向院門外看去。
目光落處,有另一名哨探惶惶然捧著一顆頭顱不敢入內。
而那頭顱…竟是曹琦的。
曹琦死前猶虎目圓瞪,眼神中滿是憤怒。
“怎么回事?!”
“李瑕…李瑕給將軍下了…下了…”
馬千一把搶過那哨探掏出的文書。
只掃一眼,已是怒氣沖天…
于德生驚疑未定,湊上前問道:“李瑕兵至合州了?為何一點動靜也沒有?”
“李瑕并未出兵,成都確沒有調動過兵馬。”馬千喃喃道。
他閉上眼,又想到了兒子的死。
“何意?李瑕只帶了他那數十人取了合州吧?以將軍之布置,這不可能…”
“該是合州副都統張世昌降了,此人是王堅舊部。”馬千神色落寞,道:“我本以為王堅忠誠體國,其部下不會附逆,沒想到啊。”
“王堅?他是鄧州人吧?”
于德生自沉吟道:“鄧州乃宋金分界,劉整出身鄧州穰城,屬金國。王堅是鄧州彭橋,屬大宋…本以為忠誠體國,終究是與北歸人瓜葛太深了。怪不得李瑕舉薦王堅鎮守隴西。”
分析著這些,于德生目光始終落在馬千手上那公文上。
終于,馬千遞了過來。
“于先生想看便看吧,他太狂妄了。”
那文書上沒說什么,但從頭到尾,李瑕都是命令的語氣。
“付罪將夔州路安撫使馬千,爾敢遣我治下將士,擅襲朝廷要官,命爾自縛至合州請罪,若敢不從,以謀逆之罪格殺勿論!”
于德生搖了搖頭,心中苦澀起來。
馬千說的不錯啊,李瑕若是開戰,短期內確實攻不下重慶府。
蜀中將士不會從吳曦那樣擅起戰亂的叛臣。
但現在,李瑕親至合州,宣布重慶兵馬也是他治下之將士,厲聲質問馬千…仿佛馬千才是那個叛臣。
于德生耳邊仿佛還能聽到李瑕的譏嘲。
想打仗?會守城?
論名義、論官職、論功勞、論將士與民心之所向,你馬千有什么資格與堂堂蜀帥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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