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五日,漢中。
天漢大街上,郝二富牽著兒子郝狗兒走過。
父子二人原是關中人,在去年七月逃難到的漢中。
初來時由官府安置,郝二富在城外挖了一個地窖住。
他為人勤懇,佃了七畝田種,空閑時又到城外工坊做些體力活,辛苦自是辛苦,如今一年半載過去,收過一茬冬麥,又收了一茬早稻,日子便好過起來。
繳過田租,留下父子二人的口糧,賣了剩下的糧食,還起了一間小屋,眼見手中有些閑錢,郝二富便想著進城來為郝狗兒添身衣裳。
他走在長街上,不時四下環顧,終于是走進了一家成衣鋪。
郝狗兒目光看去,見這店鋪中的衣裳竟是制好的,頗覺新奇,正想伸手去摸,便被郝二富打了一下。
“別亂摸,弄臟了。”
郝二富低聲交代了一句,愣愣看著那成衣,見它雖是麻布,卻是針腳細致,也不知幾錢,一時便猶豫起來。
這衣鋪生意頗好,一名伙計正坐在柜子后給人結帳,不一會兒,轉過頭問道:“客官可要買衣服?”
郝二富開口猶帶關中口音,指了指一件看起來頗適合郝狗兒的成衣,問道:“這制好的衣裳幾錢?”
那伙計目光掃了掃,抬手指了指掛在墻上另一件棉衣,道:“冬日冷,客官給娃兒買件棉衣吧,哦,也叫吉貝衣,暖和。”
“多多少錢?”
“兩百。”
那伙計也忙,應了便轉頭又給人結賬。
郝二富倒是愣了愣,有些詫異那厚實的衣裳如此便宜,忙掏出兩枚當百的銅幣擦了擦,擠在排隊的人身后便向那伙計遞去。
郝狗兒卻是拉了拉他。
“買件阿爹穿的,阿爹去工坊夜里才回來,我在新屋子里,裹著被子,不冷。”
郝二富摸了摸兒子的頭,因懷里還揣著六貫銅錢,底氣足了不少,一沖動便道:“都買,都買。”
他難得闊綽一次。
結賬時,只聽那伙計笑道:“客官若是覺得好,可多備兩件換洗,敝店賣衣服只賺薄利,為的是讓漢中百姓好過冬,也是將市面上的衣價定下。”
郝二富聽不懂這些,只覺對方想哄自己的血汗錢,搖頭拒絕了這提議。
不等出了店,他便讓郝狗兒將新衣服披上,暖和。
他自己卻是舍不得披,怕弄臟了 父子二人又采買了些年貨,各背了個籮筐在身前。
難得進一次城,本只是想出門隨意買些東西,卻未想到許多物件皆比預想中便宜,家中缺的又多,不知不覺卻是逛到了黃昏。
眼看著郝狗兒饞街邊的鍋邊油花子,郝二富咬咬牙,決定今日便在城里吃過再回家。
往小攤上坐了,不多時,卻見一隊隊車馬從西面振武門進來,徐徐向東大街行去。
郝二富見街上熱鬧,也不湊上去看,連忙低頭看著自己的籮筐。
“來碗油花子這位哥哥,沒位子了,容我湊一桌可好?”
一名漢子隨口問著,已在郝二富對面坐下。
“好哩。”
“看這陣仗,想必是李節帥回城了吧?”
郝二富回頭看了一眼,撓了撓頭,應道:“額不知道。”
“哥哥不是漢中人?”
“額是關中渭南人,去歲蒙古打仗,逃難過來。”郝二富想了想,猶記得當時是個名叫賀順的官兵哄著自己來的。
他今日想給對方買點年貨,卻不知到哪才 能再找到那個恩人。
“那哥哥就沒想回關中?”對面的漢子又問道。
郝二富愣了愣,應道:“日子好過,種了地,起了屋,可走不了那般遠路哩。”
“但我聽說,李節帥像是已收復關中了?”
郝二富很是驚訝,最后卻搖了搖頭,道:“額沒聽說過。”
“是嗎?哥哥覺得李節帥是好官?”
“那肯定是好官。”郝二富道:“額沒見過李節帥,倒是見過南鄭陸知縣,剛來時便是陸知縣給額分的屋子,佃的田,良田哩,渠修得好,田租也不多繳,這漢中都是好官哩。”
“是啊,為官的,修好水利,防了盜賊,不多擾民,百姓日子也就好過了。”
郝二富驚覺起來,忙道:“額們還是莫要說官府的事。”
那漢子笑笑,接過攤主送來的油花子,卻不急著吃,只看著那行過長街的車隊,嘴里隨口說著話。
“不打緊的,這漢中城不管我們老百姓說什么。對了,十八界會子在川蜀用不了?”
“額不知道啥是會子,一直是用的銅錢。”郝二富說罷,又急忙澄清了一句,道:“哦,額也沒錢。”
“我倒是有錢,帶在身上太不方便了,偏是各處都不收會子。”
郝二富不懂這種苦惱,只是“哦”了一聲。
那漢子偏是不吃面前的油花子,如不經意般又笑問了一句。
“哥哥覺得自己是大宋百姓嗎?”
郝二富愣了一愣,一時竟是答不上來。
他還真就沒想過這問題,這一年半,每日就是忙,看著日子有奔頭,心里就未想別的。
“額額是吧?有戶籍哩。”
那漢子傾過身子,低聲問道:“哥哥能否將戶籍牒賣給我?出個價。”
郝二富一驚,瞪大眼睛。
“大兄弟,買這東西做啥?”
“謀個小吏當當。”
“那簡單呀,大兄弟落個戶籍,等個一年”
“我就是等不及,哥哥賣嗎?”
“肯定會被查出來的。”郝二富連忙搖頭,按著郝狗兒就吃東西。
等他再一抬頭,對面那漢子已不知去了何處,只留下一碗動都沒動過的油花子。
郝二富正盯著那碗發呆,一柄刀已放在桌上,他不由嚇了一跳。
“額沒有沒想吃你的油花咦,賀哥哥?”
眼前竟正是當初帶他逃難到關中的賀順。
賀順并未披甲,卻換了一身嶄新的戎裝,威風凜凜的模樣,指了指郝二富,笑道:“我說眼熟呢,原是我的恩人啊,你叫什么來著?”
“郝二富。”郝二富絲毫不覺怠慢,喜道:“賀哥哥不是在子午關嗎?額正想給你送年貨哩,額家里有塊臘肉”
“不收。”賀順笑嘻嘻道:“我早升官了。”
他隨手丟了幾錢在桌子上,捧起那碗油花子便吃。
“哥哥,這油花子是方才一人,他問額買戶籍”
“看到了,鬼鬼祟祟,見了老子就跑,不用理他。”
郝二富大驚,問道:“真是盜賊?”
“他問你什么了?”
郝二富從頭到尾說了,愈發覺得方才那人有些奇怪。
賀順卻是不以為意地擺了擺手,道:“不用理他,東邊來的,能有甚能耐?”
“哥哥是說”
“我問你,你日子過得好嗎?”
“當然好。”
“你鄉鄰們日子過得好嗎?”
“那也好。”
賀順咧嘴一笑,道:“那便是了,既然這般,東邊來的小魚小蝦能鬧出什么大動靜?哦,對了,你是個鰥夫吧?”
這話問得太直接,郝二富一愣,想到死去的婆娘,很是傷感。
賀順已大咧咧道:“官府這邊,希望你們這些鰥夫啊寡婦啊還是能再娶再嫁,人口少嘛。也不是逼你們,但反正再娶再嫁有好處。”
郝二富撓了撓頭,一時也不知說什么才好。
他心里還記著死去的婆娘,但終究是老實聽話之人,這日回家之后,便依賀順說的,找了坊長表示愿意再娶個婆娘。
沒幾日,便有媒婆上門,為他牽線搭橋,尋了個在衣甲坊做事的寡婦徐氏,簡簡單單便成了親。
郝二富也忘了問再娶個婆娘官府還能再給什么好處。
但成親當夜,徐氏說了一句“官府盼著咱們的日子好過起來”,郝二富便心安下來。
落地生根,他覺得自己也是個蜀人了 成都。
張玨再次看過一封長信,目光中泛起沉思之色。
信是秘信,程元鳳親筆所書,內容說來簡單,很擔心李瑕有不軌之心,就此詢問了他,并希望他以大宋社稷為重。
張玨之前確實沒想過這些事。
他起于微末,半輩子都擱在釣魚城上,這一兩年來只想著將成都府路治理好。
不得不從此時開始考慮這個問題 思來想去,張玨最后還是起身,換了便衣,也不帶隨從,自往外走去。
在西城沽了兩壺濁酒,切了幾斤豬頭肉,出了城,一路到了清水河畔,只見田間有一片房屋。
張玨進了其中一間,只見一老農正在院中喂雞。
“蔣老。”
“安撫使來了。”
“帶了兩壺酒,請蔣老溫一溫。”
張玨遞了酒菜,自然而然接過老農手里的蚯引干,喂了雞,進屋。
堂屋中的香桉上擺著個牌位,張玨先是倒了杯酒,擺在牌位前,看著那“宋故四川總領余玠公靈位”幾個字行了一禮,方才轉身在桌邊坐下。
“朝廷已為余帥平反,等在成都建個祠堂,我們將牌位搬過去吧。”
“安撫使難得有空過來,該不會只為說這事?”
張玨苦笑,道:“近來遇到了個難題,想問問蔣老。”
他面前的老農名叫蔣凱,曾是余玠幕下的監簿官,去年才從九頂城下來。
兩人飲著酒,張玨細說了近來之事 “安撫使覺得李節帥可真有反意?”
“不知或許有吧,蔣老以為呢?”
蔣凱沒回答,抬手指了指院外。
張玨轉頭看去,只見幾個農人扛著鋤頭經過,看神情頗為歡快。
“去歲讓我們從九頂城下來,老夫心里還犯滴咕,想著棄了山城,蒙人打來了可如何是好,今歲卻是聽說隴西都收復了,叫人放下心來啊。”
蔣凱答非所問,說的卻是這一年來發生的各種瑣事,住在鄰近的某個孩子又長高了,某個鄉鄰養了頭豬想要過年殺了吃肉,誰家的雞一天下了五個蛋之類。
末了,他緩緩道:“還是這成都沃野種的糧食多,蜀民要的很簡單,安定過日子,好好活下去,哪管得到廟堂上的是非。老夫是兩浙衢州人,安撫使是鳳翔府人,已都是蜀人,豈不該為蜀民考慮。”
“可我食朝廷俸祿,若遇叛亂,平叛責無旁貸。”
“李節帥已叛了嗎?”蔣凱問道。
張玨搖了搖頭,道:“右相的意思是,官家欲招李節帥還朝,又恐李節帥不往。”
蔣凱問道:“不往,便是叛了?”
“若官家下詔,他不往,那便是叛了。”
“可官家還未下詔,不是嗎?”
張玨搖了搖頭,自飲了一杯酒,猶覺心中疑問沒得到解釋。
蔣凱揣著酒杯,問道:“老夫不識得李節帥,只問安撫使一句,近年這些事,換旁人可能做得到?”
“做不到。”張玨道:“說句狂言,論川蜀將才,除了李節帥與王將軍,沒有人比得了我。若蒙軍再入蜀,我沒把握守住,更遑提叫成都百姓安居于平地。說到這個,當初李節帥說遷民下山,我本以為是為了減少朝廷掣肘。但若我實在不愿作叛臣賊子”
蔣凱擺了擺手,不欲多言。
“我心中為難,蔣老可有良策教我?”張玨又問道。
蔣凱于是轉過頭,看著香桉上的牌位,喃喃道:“安撫使不去問別人,卻偏跑來問老夫。老夫卻希望,還有能如安撫使這般為難的機會。”
張玨聞言,有些不解。
“想起余帥當年賦詞自述啊。”蔣凱嘆道,“一片英雄膽,七尺丈夫軀。皇天生我,不知此意竟何如?”
張玨漸漸聽懂了,之后發現,其實在來之前,自己心中其實已有了答桉。
是夜,他回到府中,卻得知有一信使已等在偏廳,相見之后,遞過了一封李瑕的信。
“君玉兄見信如晤,近日得臨安來信,再招我還朝,我等治蜀方有成效,必不往。兄若聽聞我有不臣之心,不必理會,只管保治下安泰。且看廟堂諸公,有膽逼反我等否?近來忙碌,待年節過后,往成都面談。”
句句都是平白的語言,并未找人代擬。
張玨看后,卻是心中猶疑盡釋。
程元鳳的長信說的很多,詞氣誠切,但表露出的態度就像是對當今大宋天子毫無信心,深恐天子掌握不住武將。
憂憂戚戚,患得患失。
而張玨本身也是武將,天然反感這種猜忌。
李瑕則說的不多,連一句解釋都沒有,但字里行間滿是自信與坦蕩,隱隱有睥睨之勢。
高下立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