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七。
楊實在兵士的護送下,出了潼關北門,乘船,往北岸而渡。
他是祈州人。
祈州位于山西北部,解州處于最南,風物大不相同。可當望見了對岸的山川,依舊感到了近鄉情怯。
有箭失射落在船只前的河水中,士卒喊叫起來。
“大宋鎮西軍節度、四川閫帥遣使前來!”
喊聲在風陵渡前回蕩,不一會兒,蒙古漢軍的箭失停下。
“大蒙古國解州節度使,請使者上岸一晤。”
船槳再次搖動,楊實立于船頭,老眼并不看岸上駐軍,只貪婪地看著北岸景色…終于,走進了風渡陵。
“遙想,上次見到儀兄,還在金亡之前,當時我還是少年郎,隨家兄與裕之兄同游京兆府。那年,裕之兄便是在此作了首詞。”
楊實看向黃河,又道:“黃河九天上,人鬼瞰重關。長風怒卷高浪,飛灑日光寒…如今黃河如故,惜儀兄已不在人世。三十年一彈指,物是人非啊。”
他說的“儀兄”指的還不是儀叔安,而是儀叔安的父親儀肅。
儀叔安連忙執禮,道:“那年,晚輩還是八歲小童,聽家父說有名儒來訪,忙到這風陵渡口來迎,曾見過楊公一面。”
楊實這才想起來,一指儀叔安,笑道:“原來當時那小童…一轉眼,已是堂堂世侯,威風凜凜。”
“是,晚輩孫子都快出世了。”
“昔人已作古啊。”
“昔人已作古。”儀叔安嘆息一聲,而隨著這一句,他臉上的笑意也消逝,道:“不想,三十年再回首,我與楊公已成敵國。”
楊實擺了擺手,喃喃道:“并非你想的那般啊,家兄之所以接觸李帥,原有隱情…之后才被節帥風采所折服。你既不知前因后果,不可指責我楊家叛逃。”
儀叔安微微一愣,已有些恍過神來。
果然如此。
蒙哥汗之死,果真是金蓮川幕府與李瑕合謀。
廉希憲、商挺、趙璧,此三者中,必有人打算弒殺蒙哥汗,一面命楊果聯絡趙宋,一面讓入蜀的劉黑馬配合。
事前,蒙哥汗已隱有查覺,遂遣阿藍答兒南下,將三人下獄,結果還是死在了釣魚城。
而這些人也沒想到,因此喂大了一匹狼,而陛下卻深陷汗位之爭。
于是,楊果、廉希憲、劉黑馬紛紛投奔李瑕。
那這些事,陛下是心知肚明了。
若追查下去,萬一廉希憲真招出什么…事實上,李瑕早已到處放風,說蒙哥汗是陛下所弒。
儀叔安并不想知道太多,抬了抬手。
“楊公,不如談談此來何為?”
楊實道:“自是來休戰的。李帥近日才有所耳聞,原來去歲宋蒙已于鄂州議和,貴國陛下已遣使往臨安。既如此,那便不宜對山西用兵了,李帥打算罷兵休戰,放棄渡河的計劃。”
“對山西用兵?”儀叔安摁下心中的驚怒,澹澹道:“你們有這實力?”
“方降服十萬俘兵,若不盡快取山西,何以養兵?”
儀叔安又是一驚,道:“我不信。”
“廉希憲、商挺亦不信,今安在?”
楊實先反問了一句,又問道:“我來,便是問一問儀帥,人今在何處?”
儀叔安已是驚疑不定,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楊實立于層層敵兵之中,氣勢卻陡然一盛,再次抬手指向儀叔安。
“貴國陛下于漠北與韃虜交戰正烈,遣使議和,我大帥顧全大局,有意罷兵歇戰。儀帥卻派人入境,自我大帥帳下擄人…儀帥是替貴國陛下作了主,表示不愿歇戰不成?!”
儀叔安眼睛一瞪,愣在那兒。
千言萬語涌上來,最后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關我屁事!
“儀叔安!你敢見宋廷使節,欲通宋叛國不成?!”
一個時辰之后,儀叔安回到驛館,面對的竟是張延雄的一聲喝問。
“我做什么了?!”
城府再深,終于是再也摁捺不住,儀叔安也是放聲大喊。
“到底與我何干?!我雖有節度使之名,與統管三十余城之張家相比,不過是一小小知州!關隴如何、廉希憲一宰相如何、張家如何,我有權處置嗎?!是戰是和,由我作主嗎?!”
張延雄不過是個粗莽武夫,聞言愣了愣,不知如何反駁。
儀叔安怒氣不歇。
“陛下是否派郝公南下議和,我不知!是否要收復關中,我不知!哪怕是山西防務如何布置,我亦不知!
我儀家鎮守解州,兢兢業業為陛下籌集錢谷,為別吉上繳五戶絲。一轉眼,關隴大敗失守,我聽廉希憲之命布防黃河;一轉眼,廉希憲叛了;再一轉眼,李瑕遣使休戰。
你要我做什么?收復關中?斬殺李瑕?我一小小知州,不是陜西四川行省丞相!不是節制河南河北諸翼兵馬、八萬戶軍民總管!”
他抬手一指張延雄,終于是顯了世侯官威。
“別再對我呼來喝去,我不是廉希憲,有權、還有膽子擅作主張;我也不是張帥,戰功赫赫。我的職責,守解州、保民戶。不是任人驅使的家將!再要我做什么,拿中書行省的命令來!”
“我要你做什么?!”
張延雄亦大怒,吼道:“若非你派兵圍殺我張家千金,我跑來做什么?!我家大帥隨陛下征戰漠北,到底是誰在背后污蔑我張家,驅兵動刀?!當我張家是好欺負的?!”
這是沙場殺人的氣勢。
儀叔安一驚,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剛才太失態了。
“我不管你做什么!”張延雄還在大罵,“我不管什么關隴、李瑕,立再多功勞有什么用?!我家大帥立的功勞還不夠嗎?!節制河南河北諸翼兵馬、八萬戶軍民總管,但還有人敢圍殺他的掌上明珠!”
“不是圍殺…不是圍殺…張將軍息怒,我說來說去,此事與我無關啊。”
儀叔安大急,臉色再次愁苦下來,勸道:“事情不是已經很清楚了嗎?是廉希憲啊!他叛逃了,一切都是他在背后攪動…”
“但你還敢見宋使,休以為我不知,李瑕要派人把廉希憲要回去,你若擔不了,把人交給我,我來殺了!有事我來擔!”
“怎可能?”儀叔安急道:“我怎可能再把廉希憲交回去?我今日見楊實,為的是穩住李瑕,讓李瑕不對山西動兵,我已把楊實敷衍回去了。”
“然后呢?”
“自是將人交給中書行臺。”儀叔安急得踹腳,語氣愈發直白,道:“一切與我無關,我只管保解州,保民戶。其余一切,我只聽中書行臺命令。”
“但你之前還指認張家!”
“哎,都說了,之前是廉希憲以行省丞相之名命令,如今他既已叛國。我自是不必理會他,只等中書行臺命令…今年的五戶絲還得送往九原城。”
張延雄點點頭,知道儀叔安這是把靠山都抬出來了。
他也就是叫得兇,并不敢真得罪獨木干公主,遂也平息了火氣。
接下來無非是商量他盡快帶著張家大姐兒離開。
張延雄打算護送著大姐兒由山西走陸路,經太行徑返回保州老家,卻要派出一部分人乘船順黃河南下,往亳州給張五郎通報消息。
儀叔安不管這些,只在乎盡快了結,各自相安。
這日,卻又有信使至北面而來,將幾封消息遞在儀叔安手里…
李瑕在風陵渡彷佛比在長安還舒坦,睡起來練了一身大汗之后洗了個澡,打聽到張延雄不在,便徑直去求見張文靜。
他只穿著一身布衣,施施然然的模樣,絲毫不怕有人刀斧加身。
如今這風陵渡,除了他帶來的人,也只有張文靜、張延雄,再加上一個入獄的廉希憲知道他的身份而已。
明面上,他只是張家手下。要求見大姐兒,一般人不知他身份,正常通報就可以。
對于張延雄而言,沒必要告訴別人“這個就是李瑕”,為了什么?
殺李瑕、收關中、立大功?
張家主力都在北面,在河南并沒有收關中的兵力。就算有,中間還隔著開封、洛陽,隔著史家。
張延雄又向誰報功?
一個家將,且不論做的事是對是錯,擅自作主,越過主家向忽必烈報功,張柔就得先一刀殺了他。
以前張家要殺李瑕,根由是,怕被污陷為通敵。
形勢早已變了,忽必烈已知曉張家與李瑕的關系,為表寬厚并未追究,當時張家的殺心就已經澹了。
這在臨安時便能看出來,張弘道派人到臨安挑撥宋廷,卻一次都沒有暗殺李瑕…因為他是當作差事來辦,作為姚樞招降不成的后手,奉的是姚樞的意思。
等到忽必烈北上、李瑕拿下關隴,形勢又有了新的變化。
李瑕已有了成為一條后路的趨勢。
以前張文靜不能離家出走,除了被看得嚴,也有害怕牽連全家的原因。
現在不同了,若有牽連,牽連的不是張家滿門,而是河南形勢。
壓力已經給到了忽必烈那邊。
可以想見,在不久的將來,張家才是掌握了選擇主動權的那個。
當然,張家現在不會投靠過來,還要觀望北面的戰果,但也一定不會主動招惹李瑕。
對世侯而言,家族利益才是第一位。
世侯的特點就是“窺測時勢”。
張柔離得太遠,未必知道消息,張弘道必然已經考慮到了,準備繼續窺測時勢。
這些,李瑕很確定,且早已收到信號了。
張文靜不想再觀望,決定給父兄一個狠的,促使他們下決心,這才需要離家出走,也終于能離家出走。
還有一個關鍵。首先,是商挺先下令堵住了潼關,使得她不得不北渡黃河,然后,才有張弘道傳書質問商挺一事…
這先后順序很重要。
換言之,商挺并非得到張弘道提醒才出手阻攔張文靜。若不是潼關封堵,張文靜早便過來了。
那便可知,張延雄必然沒有得到要殺李瑕的命令,張弘道的吩咐必然只有一個核心。
“把人帶回來,我要繼續觀望。”
觀望、觀望、觀望…
李瑕既早知這些立場,只須再派人聯絡到張文靜,北渡之前便可確定這一趟安全無虞。
剩下的,就是把她帶回去。
今日過來,便是試探張延雄防得嚴不嚴…
“欸,這里。”
李瑕抬頭看去,只見張文靜從閣樓的窗戶上探出頭來,旁邊還有幾個女子的身影一掠而過,像是想看看他。
“能下來嗎?”
“下不來,門被鎖了。”張文靜苦惱道。
“那張延雄也不算傻。”李瑕笑道。
“我有話和你說,你等會啊,我寫在紙上拋下來。”
“好。”
不一會兒,張文靜提筆寫就,將紙箋又折好,卻也不亂拋,拿彩練系著,將紙與一支眉筆一并放下來。
李瑕拾起看了,筆跡與當年那封相思箋上的一樣好看。
“你須小心,打聽到儀往營牢欲見廉。”
李瑕看了,執起眉筆寫了一句。
“無妨,正好利用廉的人引起混亂,我們才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