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祗遹已經記不清有多久沒睡了。
他困得眼皮都睜不開,頭直往下點,但每每才想睡過去,便有人上前想方設法地不讓他睡。
“狗兒兄弟,你別這樣…告訴我,你想要什么,我們的國力遠勝于你趙宋。”
“我都說了,我來就是看著你不讓你睡的。”
眼前的人影很遙遠,胡祗遹只想要睡。
他低下頭,頭發又被王狗兒扯起來。
“你們要我如何?說啊…要我招供什么?”
屋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有人走了進來。
“你先下去。”
“是,大帥。”
胡祗遹抬起頭,神志清醒了些,茫然看著李瑕,只見對方精神奕奕得像是在發光。
“哈,宋寇李瑕,你終于敢來見我了。”
“倒不是不敢。”李瑕道:“這幾日忙著施政。”
“施政?大可不必了。”胡祗遹甩了甩頭,譏道:“等你死了,廉相自會治理好陜西四川行省。”
“哪怕我死了,廉希憲也不可能再就任關中了。”
“可笑,你毫無根基,全憑陰謀詭計,趁人之危,只要你一死,土崩瓦解。”
“也許吧,但忽必烈也不可能再放任廉希憲了。看看廉希憲做了什么,擅自作主奪兵權任汪良臣為帥,擅自作主退出關中…你若是忽必烈,敢讓這樣的臣子再繼續坐鎮其經營六年之久的行省嗎?”
胡祗遹愣了愣,像是睡著一般。
李瑕正準備去拉他的頭發,卻聽他喃喃了一句。
“陛下的胸襟,以及對廉相的信任,你想象不到。”
“也許吧。”李瑕道:“當年他派人聯絡朝廷,要殺蒙哥時,我也覺得他胸襟寬廣。”
“你說什么?”
李瑕道:“我也比你想像中更了解忽必烈以及金蓮川幕府。”
胡祗遹有些狐疑,轉念一想,“哈?”了一聲,問道:“你在反間我,你要陷害誰?”
李瑕笑笑,不答。
胡祗遹譏道:“沒用的,沒人在乎先帝是如何駕崩。”
“好,閑話不聊。”李瑕氣語隨意,道:“說,廉希憲在何處?”
胡祗遹眼睛瞇成一條縫,像是在看向很遠的地方。
他很奇怪,李瑕本該問那封被燒掉的信、問張氏女才對,但他似乎并不著急。
“你不說也無用。”李瑕道:“耶律有尚打算招了。”
“伯強?”胡祗遹一愣,之后怒道:“你想詐我?”
“是,那人果然是耶律有尚。”李瑕問道:“你覺得他能逃脫我的追捕?”
胡祗遹只覺一切都與預想中不同。
他抿緊了嘴,看著李瑕,任何話都不答,眼睛雖睜著,卻如同在夢中。
直到李瑕拿出幾封殘信。
“這幾封信是何意?”
胡祗遹精神了些,想故意臉色一變,同時準備好的話已脫口而出。
“這!這怎沒燒掉?!”
“拙劣。你既故意留給我,又何必演?”李瑕道。
“無非是廉相懷疑張家觀望局勢,與你有所勾結。”
“與我有勾結?”
“李瑕,你別再假裝了,你就想問張氏在何處不是嗎?”
“好,在何處?”
“我不知道,廉相撤出京兆府時,命我整理公函,我只看了一遍便燒了。”
“說信上原本的內容。”
胡祗遹已無法思忖,總之是依著準備說出來。
“你攻打隴西之后,商公曾傳信亳州,請史、張家兩家出兵增援。張家曾派千余人馬往潼關,之后,張弘道便傳信商公詢問張氏女的下落。其余的,我便不知道了…”
李瑕問道:“廉希憲預料到你會被我拿下,故意讓我知道這些的?”
胡祗遹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
李瑕忽然道:“我已得到張弘道的口信,大姐兒還在亳州。”
胡祗遹一愣,抬起頭,眼中疑惑一閃而過。
“不可能…哪怕你與張家勾結,也不可能這么快。”
李瑕看了他一會,道:“好吧,我隨口詐你的。她如今人在何處?”
“我只…只偶爾聽廉相與商公說過一句話…”
“說。”
胡祗遹反問道:“我說了,你會信嗎?”
“信不信是我的事,你說便是。”
“退出長安之前,我聽廉相與商公說‘人放不放回張家,要看陛下是否信任張柔,但絕不能讓李瑕見到她’。”
“之后呢?”
“商公說會派人去趟蓮屏…”
“蓮屏?地名?”
“也許不全。”胡祗遹道:“我走到公房,只聽他們說到這里。”
李瑕上前幾步,道:“假的。”
“信不信隨你,我就是這么聽到的。”
“她根本就不在關中。”李瑕道:“廉希憲只有那一封信,想詐我去找什么蓮屏。”
“那你別找,便當沒這回事好了。”
“不找便不找。”
胡祗遹瞥了李瑕一眼,默不作聲。
然而心里又泛起些疑惑,李瑕看起來也太篤定了,為何?
“我會放你離開關中,告訴廉希憲一聲,就說…不必再白費力氣了,關中會在我的治理下固若金湯。不信,且看我的政績。”
說罷,李瑕轉身便走。
胡祗遹更覺茫然,低著頭,只覺困意泛上來。
腦海中猶在思考自己的應對是否露出了破綻,但思緒卻完全跟不上,終于是站在那睡著了…
李瑕轉回大堂,便見親兵趕來通稟了一句。
“大帥,楊公稱不必休息,想盡快相見。”
“也好,請楊公來吧…”
在李瑕招降劉黑馬之后,已傳急信往漢中調文人來長安。
是“文人”而非“文官”,暫時而言,他并不想讓宋廷官員接手關中之事。
但如此一來,治理人才便是很缺,也只能先請吳潛、楊果來主持大局,再在北地招募人才。
今日終于是到了,而相比吳潛,李瑕確實更是想先見楊果。
楊果顯然是哭過,老眼通紅,緩緩走著,一路抬頭看著各處,仿佛怎么都看不夠一般。
“大帥…”
“楊公快請起,不必激動,坐。”
“大帥啊。”楊果由李瑕扶著緩緩落座,“可記得當年…當年大帥之言語,記憶猶新…國強而民不受辱、民強而國不受侮。”
“記得。當年楊公賦詞‘一杯聊為送征鞍,落葉滿長安’,今年秋,又可見長安落葉了。”
楊果登時便落下淚來。
老人如小孩一般拉了拉李瑕的衣襟,抹淚道:“近來據隴西、據關中,太多話想與大帥聊一聊,可大帥忙啊,我也忙…”
李瑕語氣有些像是在哄他,道:“是,近些年或是形勢危急,或是時機難得,都太趕了,沒好好與楊公聊聊。忽必烈稱帝時,我便擔心楊公心中懊悔,但好在,沒讓公等太久吧?”
楊果連連點頭,道:“不久…不久,回想當初開封情境,仿佛轉眼之間。”
“至今思來,當年楊公做此決定不易。”
楊果感慨不已,喃喃道:“若有朝一日,能看大帥承得天統,我不枉此生矣。”
說完這一句,他才放開李瑕衣襟。
“會的。待穩固了關中形勢,也可不似以往那般匆忙,那時我多陪楊公聊聊。”
“好,好…”
楊果撫著椅靠,好一會方才穩住心神。
兩人遂談起正事。
“想請楊公在關中招攬些人才,充實官吏,而非等宋廷派人來。”
說到宋廷,李瑕沉吟道:“眼下時局,很微妙,收復關中不上報,我們沾不到宋廷的好處,兵馬、錢糧、人才,樣樣皆無,卻唯獨借了宋廷的名義。”
“然而,宋廷的名義在關中未必好。”
“士紳百姓不知宋廷實力,心存著畏懼,這算是一個好處。但抵觸有,怕還不小,也幸而有劉家的威望鎮著。”
楊果道:“大帥恕罪,說句心里話,如我這般的金國遺民,對宋廷之抵觸怕是遠多過于畏懼。當年宋廷聯盟蒙古滅金,于關中百姓而言,這滅國之仇宋蒙等同…”
世代生活在金國的人們,視宋朝如仇寇…李瑕能理解,但確實很難代入,默默聽著。
楊果道:“仇恨相等,然而畏懼卻不等同,關中百姓畏懼蒙古遠甚于畏懼宋廷,甚于百倍而不止,尤其是端平入洛之后。而關中歸蒙古治下已二十五載,一整代人吶!近年,又有商孟卿、廉善甫等人治理,今歲忽必烈又稱帝建號…”
“我明白。”
楊果搖了搖頭,嘆道:“大帥說‘微妙’便在于此吧?若不請宋廷調兵調錢,在關中沾不得宋廷的好,反而是沾了宋廷的壞。”
“照士紳百姓的想法,只怕是‘這宋軍又來了,會像當年一樣被趕出去’。”
“不錯,借劉黑馬之勢,好處大,壞處也有。”楊果道:“宋廷太弱,弱了太久,照不知情人看來,是因劉黑馬叛了,才有今日之事,恐如李全當年。”
“這便是民心,只看我能否治理得當,挽回民心了。”李瑕道:“所以我說眼下是最難的時候,廉希憲留下了大批細作攪動形勢。”
“今日入城時,聽人說…大帥遇刺了?”
“不要緊。”李瑕道:“但私下與楊公言,若廉希憲殺我不成,轉而刺殺劉黑馬,哪怕只是長年破壞,眼下這‘微妙’便要成‘危險’。我入長安之前還與劉元振說‘不懼廉希憲’,近日見識了其人用間諜的能耐,又被擾了心神…已漸漸憂慮。”
這也是李瑕近來避著劉元振的原因之一,劉元振話太多,引李瑕也說太多,說得多了,偶爾自然會留下收不回來的。
“大帥想要如何破解?”
“只能全面著手了,治安、民生、經濟、城防、輿情…樣樣不可松懈。”
“明白了,大帥放心,一定輔大帥全力治理關中。”
李瑕又道:“到時,楊公與吳潛共事,難免有…”
楊果道:“大帥這般說了,絕不與吳公生隙。”
“另外,平日出門亦要多加小心,我會派人隨時護衛。”
“唉,也好。”
“要穩固關中民心,首先是被蒙人據為牧場的十數萬頃田地,劉黑馬如今還在清剿…”
許久,聊過政事。
李瑕敲著桌案沉思著,問道:“聽說…楊公與商挺交好?”
“不錯,年少時,商孟卿亦常隨我與裕之同游。”
說到元好問,楊果有些傷感,嘆息道:“孟卿詞曲寫得也好,‘一點青燈人千里,錦字憑誰寄’。”
“可否請楊公寫封信給商挺?”
李瑕回想著今日與胡祗遹見面時的談話,緩緩說起來。
“先感謝商挺助我們殺了蒙哥…再問問他,當時說好把張家大姐兒護送到漢中,如今她人去了何處?最后告訴他,廉希憲發現我們的聯絡了,宜殺廉希憲,獻潼關。”
與楊果談過,李瑕揉了揉額頭,提筆在紙上寫下“蓮屏”二字,思忖不已。
廉希憲想引他去找這“蓮屏”,他敢去,沒什么不敢的,但要將各方面的準備做好。
總之,應付間諜比當間諜要難的多,但思路卻很簡單。
首先是防,必須把關中治理好,才能有完善的防備體系,這是正理。“建立”當然很難,爭天下卻繞不過這一步;
其次是治,見招拆招,比如順著這條線索追查下去,也許能找到張文靜,并打掉廉希憲的細作,甚至反手離間商挺。
目前為止,廉希憲還只出了一招…
李瑕才想到這里,只見林子匆匆趕來。
“大帥!劉元振遇襲了!背上中了兩箭,受傷昏迷了…”
“他身邊那么多兵士,為何會遇襲?”
“這…他是在平康坊…時,遇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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