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騎從祁山道策馬入陽平關。
“大帥。”
“大帥…”
城頭上,還在射箭的士卒聽到身后接連響起的喊聲,回頭一看,揉了揉眼。
“別管我,你們繼續。”
李瑕是在十六日推算出敵軍或可能出武關道迂回,他不敢調動兵力回漢中,于是下令增援天水之后,便只領十余人回奔。
他打算獨身回來調動漢中各地駐軍,這是以力破巧的辦法,無非是辛苦些。
一千余里山道,星夜兼程,一人四騎,困了便趴在馬背上睡覺,輪換著牽馬,行進不停。
這是蒙古人的獨有的騎術,但漢人要學,也學得會…
此時李瑕徑直走向茅乙兒,打斷茅乙兒的行禮,問道:“不必多禮,漢中情況如何?”
茅乙兒正看著李瑕發黑的眼眶發愣,重重抱拳,道:“大帥,昨日收到漢中傳書…”
李瑕聽了一會,抬起望筒向關城東面看了看,只見南邊已有一支兵馬自定軍山方向殺出,正從浮橋渡過漢水,向敵軍包圍過去。
“那是昝萬壽?”
“是,陸知縣收到傳信之后,說既不確定敵軍何時攻來,當繼續遷移俘虜。若敵軍來,正好借此吸引至平陽關外一網打盡,以免四散劫擄、殃及百姓,或截斷別的蜀道。”
“很好。”李瑕想了想,道:“接著指揮吧,就當我不在,對了,劉元禮給我留著。”
說罷,他自領著劉金鎖與十余親衛上了城樓,隨手拾起一張守軍歇息時鋪的草席,躺下,閉上眼。
“大帥,這咋還臥倒了?”
“不然呢?戰沒打完,一時也去不了漢中。陽平關這一戰,陸秀夫、茅乙兒應付得很好,我何苦去搶他們功勞?”
“可這…”
“看到劉元禮的大旗了,漢中有防備,沒事。”
李瑕說著,笑了笑,難得感到一陣輕松。
形勢不同了。
以往,一點都輸不起,因為每次都是押上所有,棋差一招滿盤皆輸。他凡事須擬定所有最壞的可能,也不敢將事務交托于人。
那時候,真的羨慕蒙軍,年年敗仗,年年還能卷土重來,人家國大地大,始終輸得起。
彼時這種巨大的國力差距,壓得蜀川每個人都透不過氣來。
一點一點熬,一點一點扳,到如今不敢說把差距扳回來了,但至少輸得起了,輸一點也沒關系了。
這次換成敵手來行險一搏、來進行一場不容有絲毫差池的冒險,而漢中這一個個人物,皆要給敵手的冒險帶來差池。
李瑕不必再事事求完滿,事事親力親為。
有些不習慣。
“不習慣…你們也歇吧。”
“大帥?”
劉金鎖一會望向東面戰場,一會望向李瑕,心想這般吵鬧也是睡不著的。
然而再一看,李瑕竟真就睡著了。
劉金鎖撓了撓頭,也覺累得厲害。
畢竟是一千余里祁山道,星夜兼程,想必自古過祁山道,沒有比他們更快的了。
劉金鎖招呼十余親衛鋪開席子,在城樓上臥下,偏是那炮聲如雷,教人又疲憊又睡不著。
他心里想著柳娘和剛出生的女兒,其實也是擔心…
“讓昝萬壽一定要嚴防逃兵禍亂城外百姓民田…”
“先把俘虜遷回,安置妥當…”
“遮蓋大炮,休讓人瞧見了…”
“速將道路清開,還須支援陳倉道…”
李瑕在睡夢中聽到外間的對話聲,起身一看,是陸秀夫、茅乙兒正在與人說話。
他并不急,默默看他們發號施令,直到陸秀夫一回頭,行禮道:“大帥,你竟還趕回來了?”
“每次都看到我在陣前呼呼大睡,讓君實見笑了。”
“醉臥沙場君莫笑?”
陸秀夫話雖如此,臉上還是不由自主掛起了笑意。
他斂了斂神情,勉強恢復了往常矜持莊重的樣子,道:“稟大帥,業已擊敗敵兵三千,俘虜主將。漢中急報,史轉運使已領兩千人銜敵入陳倉道…”
“陳倉道…莫教許魁被前后夾擊、失了大散關。”
“是,史轉運使已飛馬傳書大散關,同時已出兵追擊。”
李瑕聽了,想到當年在敘州時。感慨這大宋有時羸弱得令人發指,偏這羸弱之中,又每有將星閃耀,讓人唏噓。
陸秀夫獻計道:“只需押敵主將前去增援,自可擊敗陳倉道這支兵馬。”
“接將令吧,你去。”
“喏!”
陸秀夫終是沒抑制住興奮之色,接了將令匆匆走了幾步,卻又回頭看向李瑕。
“大帥不去?”
“待不了太久,我得先回漢中一趟。”李瑕笑笑,道:“想家了…”
漢中城,李府。
“陽平關既有君實在,不必憂慮。”
吳潛自倒了杯酒,因嫌被困在這里不得出門而有些許煩惱,但久經宦海沉浮,又有份不動如山的鎮定在。
李墉苦笑道:“終歸心中不安,大量俘虜與糧草皆在陽平關。萬一為敵所獲…”
“那老夫再給你推演一遍吧。”吳潛緩緩道:“你說敵兵望似有一二萬之數,長途遠奔,該是一人三馬,兵力在五千上下,攜月余口糧,足可至大散關,猶可殺馬而食。”
“是。”
“敵將若全力攻大散關,哪怕史俊領二千人追擊于后,真就能保大散關不失?”
李墉搖頭,緩緩道:“守軍不過三千,難守矣。大散關若破,非瑜提前半年爭得的局面也就去了大半。”
“故而,陽平關當賣破綻,吸引敵軍。如此,才可妥當。”吳潛道:“而君實昨日便已收到了傳信,既知或有敵兵來,猶敢繼續遷俘虜南下,必是已做好了相對的應變。不過是無法及時通報漢中罷了。”
“話雖如此。”李墉道:“陸秀夫年紀輕輕,安知他是有意設伏還是…”
“若這般論,非瑜更年輕。”
吳潛撫須,又嘆道:“漢中這批官員,老夫親自選的。丙辰科了不得啊,王應麟會選人材。二甲第二十七名陸秀夫陸君實,年紀輕輕,做事穩當。老夫猶記得,彼時淮東李庭芝連接傳信,欲調他過去…安心,安心,英杰手持利器,何慮之有?”
李墉聽了,心下稍安。
總之是急也沒用,漢中城都封著。
吳潛年邁,遇此情形卻絲毫不覺乏困,談興也高,仿佛回到了在樞密院指點江山之時。
“非瑜這一任蜀帥,麾下并非沒有人才。相反,許多人才終于得以任要位、擔實事,也就是近來,復成都、復漢中、復隴西,他功勞太過耀眼,將旁人遮掩了過去。連敵將也輕忽了,欺漢中無人,敢如此冒險行事。”
老人家話到這里,莞爾一笑,道:“且讓我等嚇對方一跳。”
“糧食快要收了,經此一遭,也不知要被踩踏多少。”
“經得起,經得起,你想想敵兵損失了多少?”
李墉笑道:“是我小家子氣了。”
吳潛道:“今日倒是想起在臨安時你我評論非瑜的那些話,你說他分守蜀道、徒費錢糧。現在看來,這些錢糧費得可值?”
李墉這才服氣,點了點頭。
“值。”
“以往守蜀,太給蒙虜臉了。蒙虜占著漢中、利州、劍門關在手,年年來犯、年年擄掠,雖敗猶可從容退兵,方給了他們膽子輕騎深入,以為我大宋易欺!合該將其全軍殲滅幾次…”
下一刻,有人趕到書房外,稟報道:“大帥回來了。”
李墉一愣,才轉過頭,吳潛已然起身。
“老夫須見非瑜一面!”
聽著這鄭重板正的語氣,李墉回頭一看,便感到微微有些擔憂。
再想到臨安之事,他覺著吳潛并非是要夸贊李瑕,而是要把李瑕罵上一頓…
天光微亮。
劉元禮被捆縛著如同麻袋一般丟在馬背上。
他腿上受了傷,因沖關時被戰馬摔在地上,當即便亂了指揮,之后,一支小股宋軍從定軍山方向殺出,堵住退路…也就大敗了。
說什么蛟龍入海,才被釋放不到半年,又成了俘虜。
就好像是,被李瑕特意放還,用來禍害劉家一遭。
再回想到成都兵敗受俘后近兩年的苦役生涯,唯恨此次沒能戰死。
各中悲涼泛上心頭,劉元禮只覺心灰意冷…
忽然聽到了殺喊聲,他茫然地抬起頭,只望到前方山道上滿是宋軍。
宋軍這是把他派去取大散關的兩千人堵在蜀道里了。
這一戰,已是徹底敗了。
有人將他提下馬來,隊伍中一名年輕的宋官翻身下馬。
劉元禮目光看去,見對方長相秀麗,面容白凈,騎術也是差勁得很,實在是不能叫人服氣。
不知陽平關一役,是否對方故意引誘?
“將他提到陣前,勒令敵兵投降!”
陸秀夫喝令一聲,當先便走。
“李瑕在何處?”劉元禮被人推著,忍不住問了一句。
“你欲打探我方軍情?”陸秀夫回過頭,一本正經問道。
“蠢貨。”劉元禮啐罵一聲。
事到如今,還打探甚軍情。
“乃李瑕設計誆我?”
陸秀夫并不正面回答,一板一眼應道:“俘虜本要盡快遷移,多做準備罷了。機會留給有準備的人。”
“文弱書生,也配打仗,僥幸一勝,洋洋得意,可笑至極。”
陸秀夫想了想,才直言道:“前方是以三千人敗兀良合臺三萬兵馬的史公在領兵。你有幾人?可比兀良合臺?不勸降否?”
“哈。長得像個小娘皮,牙尖嘴利。”
陸秀夫不再搭理,猶沉穩行步。
他在李瑕面前時話多得很,平日卻還是沉默寡言的樣子。
劉元禮于是罵咧咧不休。
“小娘皮,殺過人沒?就你這樣也敢上戰場?老子…”
陸秀夫微微沉思,道:“你是想激我殺你。但你們馬踏我漢中民田,此等損失,當由你領人鋪橋修路彌補回來。”
劉元禮張了張口,頓時失了再說話的興致。
不一會兒,山道間戰鼓愈響,之后是宋軍的齊聲高喊。
“爾等主將已受俘,前無去路,后有追兵,還不受降?!”
漢中,帥府。
議事到最后,李瑕站起身來。
“好了,今日多虧諸位攜手奮力,待拿下關中,再行慶功。”
“大帥還要取關中?只怕是…”
“本想再等上一年兩載,但時機難得。”李瑕道:“想必眼下廉希憲、劉黑馬正急攻大散關,期十余日后劉元禮于后方奇襲,至時他們不見劉元禮,驚疑不定之際,我將由天水領軍進關中,于平野擺開陣勢,正面一決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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