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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2章 屈突通

  渭水之戰在七月十二,而今夜正是三日后的中元節,該拜祭先祖。

  炎帝陵前,五人對談了許久,卻還是立于石階之下,未得結果。

  石階旁,是一塊塊石碑。

  偶爾月光從云層間透下,能讓人勉強看清石碑上飽經滄桑的斑駁文字。

  “火德開統,連山感神…”

  劉元振雙手受縛,站在那,聽著李瑕與劉黑馬的言詞,一直緊閉著嘴。

  好一會,他低頭,將碑文看完。

  最后一句是“盛德不孤,萬世同仁”。

  “盛德不孤,萬世同仁。”劉元振心里念叨了一句。

  之后,他聽到李瑕以李世民自勵。

  莫名地,這一瞬間劉元振心里忽然輕松了許多。

  “自比唐太宗,李瑕太狂妄了…但,輸給這樣的人,也是情有可原。”

  這念頭一出,近日來壓在劉元振腦子里的重擔仿佛被卸下了大半,讓他終于能長舒一口氣。

  且不談李瑕有無這個資格,總之是在以前人自比。

  那他劉元振又該自比于誰?

  隋唐亂世,突厥可遠沒有如今蒙古之勢,也沒有如他劉元振這般卓然不凡的世侯…

  思來想去,一個名字躍進腦海,劉元振不由搖了搖頭,感到有些羞愧。

  但愈想,愈覺得有些相似。

  屈突通。

  屈突通出身東胡,與契丹同族異部,擅騎射,好武略,有勇有謀,可謂與他相類。

  且其人有仁心,曾在隋文帝面前諫言“臣一身如死,望免千人性命”,正如劉家所為。

  經歷也相似,兵敗被擒。

  不過,屈突通之后追隨秦王,平定薛舉、王世充…

  劉元振更加羞愧,罵自己不已。

  如何能這般便開始考慮投降之事?

  偏腦子里又有個聲音在說著。

  “一心純誠,遇明主,寧限于兩國爾?屈突通守節,求仁得仁,故圖形于凌煙閣,配列太宗廟庭…汝之志向,堪比千古名將否?”

  劉元振遂想道:“我雖有比肩千古名將之志,而李瑕微末,豈可稱明主?”

  “汝敗于其手,三矣;束手就擒,二矣。若李瑕不可稱明主,汝三敗二擒之人,猶自比于名將?豈不可笑?”

  劉元振不由覺得自己太可笑了。

  明知道比不了屈突通。

  “圖形于凌煙閣,配列太宗廟庭。”

  “會取安西將報國,凌煙閣上大書名。”

  腦海中這些話語越來越密,劉元振突然發現自己的心思,已經是想要投順李瑕了。

  不想承認,但確實想。

  他目光向劉黑馬看去,夜色中看不清劉黑馬的眼神,只感受得到劉黑馬依舊不悅。

  “父親。”

  劉元振終于開了口。

  當先轉過頭來的卻是李瑕,看了劉元振一眼,像是看穿了其人心思。

  李瑕遂點點頭,道:“也好,讓你們父子先商量。”

  說罷,他徑直往邊上走了幾步,竟根本不在意劉黑馬是否會解下劉元振、劉元禮身上的繩索,試圖逃脫。

  劉元振并未急于解脫捆縛,而是向劉黑馬道:“前些日子,陛下加李璮為江淮大都督,賜金、銀符共六十余枚,褒賞獎諭再三。然而,孩兒得到京中消息,在這之前,粘合南合、張宏等人,曾向陛下進言,稱李璮必反。”

  “我知道,安撫、姑息之策罷了。”劉黑馬嘆息一聲,“陛下正與漠北交戰,山東事態又不妙,這也是我肯與李瑕談條件的因由之一。”

  劉元振卻還有另一層意思,又道:“若旁人不知李璮之反心,只當陛下待諸世侯一般寬厚。”

  他雖還被捆著,卻終于在消沉了一段時間之后,重新有了評點江山的氣概。

  “如今陛下待李璮優渥,是姑息之策、是虛情假意。那,安知待父親之優渥與器重便是真的?有朝一日四海歸一、休兵晏民,又有誰真個能容忍世侯裂土分疆,手握兵權?

  父親豈不見史天澤每每推辭、轉授都元帥之職,窩闊臺、蒙哥不溢贊美之詞?由此觀之,蒙古可汗,并非真氣量恢宏。不奪世侯之兵權,非不愿矣,實不能矣。而陛下天威難測…”

  劉黑馬嘆息一聲。

  他比長子更明白,無論如何,忽必烈待世侯更寬松,這點是毋庸置疑的。

  李瑕方才說的意思,是要奪劉家的兵權,比蒙古嚴、但不會像趙宋那般猜忌制衡。

  劉元振所言,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但眼下形勢所迫,聽聽這些話,有個臺階下罷了。

  “孩兒以為,李瑕為人,坦誠可信。”劉元振又道:“他將條件擺明,而非先欺騙父親,待往后再行反悔之事,是帶誠意而來。”

  在他眼里,李瑕的誠信確實是好的。

  且是在“兵不厭詐”與“坦誠相待”這方面把握得極好。

  兩者的區別在何處?

  比如,忽必烈與阿里不哥的使者商談,答應回哈拉和林商議,卻在暗中準備,最后斬殺使者,搶先登基稱帝。沒有人會說他奸詐,因為傻子才會去哈拉和林送死。這叫兵不厭詐,對敵人不擇手段。

  再比如,忽必烈為籠絡北人,平時口口聲聲“行漢法”,北人聽其言、見其行,因此而付諸努力,真心擁戴他。如今他確實登基、改年號,詔告天下實行漢法。這叫言行如一,對自己人坦誠相待。

  兩者區別在于,雙方都是出于真心許下的承諾,才是真正有效的承諾。

  李瑕對敵,比忽必烈更不擇手段,刺殺、偷襲、欺騙、威脅,各種下作伎倆層出不窮;

  而李瑕待人,卻比忽必烈更坦誠,條件先擺出來,既然不能容忍劉家再裂地養兵,也不會虛與委蛇,先作欺瞞,一是一、二是二,稱得上“直率”。

  弱者太直率,只會被輕視,故而一開始所有人都對他愛搭不理。

  唯有當李瑕擺出實力,睥睨關隴,這份直率才能成為氣魄。

  再反觀古來多少豪杰,起勢前少了這份直率,輕許諾言,欺瞞哄騙,最后毀言踐行,再難贖回。

  對比到這里,李瑕的直率又成了更難能可貴的優點…

  劉黑馬默然而立,聽著長子的勸說,漸漸也感受到了這些。

  “你認為李瑕真能成事?”

  “不知。”劉元振道:“但三峰山之戰前,父親可曾想過,三萬余兵力能勝十五萬大軍?”

  劉黑馬喃喃道:“其實,那是氣運啊,天降大雪…在那之前,我以為要死了…”

  “那既然形勢至此,再賭一把又何妨?”劉元振道:“無論如何,豈不好過關中陷于宋軍反攻,家族基業毀于戰禍與猜忌?”

  這才是關鍵。

  今日談不攏,李瑕只是失去時機,劉家卻已有根基盡毀之慮。

  而條件好或不好只是其一,能否遵守亦重要。

  更重要的是,李瑕能否成事…

  劉元振挺了挺背,道:“當年,父祖孤注一擲,換劉家三十余年顯赫,如今時移運轉,孩兒亦愿孤注一擲,擔負家業。”

  劉黑馬終于又在長子眼中看到了昔日的光彩。

  前陣子,他嫌長子啰嗦,認為五子穩重,結果偷襲漢中一役,五子也是全軍覆沒。

  此時再見長子振作,竟是不再嫌啰嗦,只感欣慰。

  李瑕按劍站在那,默默看著劉家父子的身影。

  之后,只見賈厚上前,對劉黑馬又低聲說了良久。

  夜風吹來,偶爾能聽到賈厚是在復述正月里的對話。

  “…三百年之民生潦倒…觀其言行,匡扶天下之意志…”

  李瑕又退了兩步。

  他沒多勸,相比現在勸說的語言,他過往的言行更重要。

  迄今為止,不論實力大小還未有一個北地豪強投效于他。

  以往打了勝仗,他都是一個腦袋一個腦袋地砍過去。

  必須要結束這種情況了,時間已不多,他需要收服第一個北地豪強,才能發展他的勢力。

  趁忽必烈與阿里不哥相爭之際,他也必須盡快取關中,拉近雙方的基數。

  爭天下這是賽場,這是最后一個入圍的機會。

  李瑕也知道自己提出的條件很一般。

  說是讓劉家兄弟分統兵馬。但聽他調遣、交出錢糧,本質就與趙宋武將相當了,失去了自治一方的權力,劉家拿什么來養兵?

  李瑕與趙宋的區別,只看劉家信不信他的用人氣量。

  至于劉家答不答應,只看他們是否認為形勢到這一步了。

  李瑕已不能給得更多,他不可能容忍中原之地有世侯自治,這是原則問題…

  “條件還未說完吧?”劉黑馬回過頭,這般問了一句。

  李瑕點點頭,開口道:“方才說的是最關鍵一點,劉公答應了?”

  “尚未考慮清楚,李帥不妨先把條件說完,老夫再考慮考慮。”

  “我兄長會娶令媛為嫡妻,從此劉李兩家同氣連枝,只須劉氏族人不犯國法,有李家一份富貴長榮,便少不了劉家一份。”

  劉黑馬深深看了李瑕一眼。

  之后,他踱了幾步,問道:“如何掌握關中?”

  “如今是七月中旬,宋廷只怕還未收到我奇襲鞏昌的戰報…若能盡早拿下關中,可拖到半年后再上報。之后,請劉公為成都府路安撫使,治理民生政務,我請調張玨北上,調遣安排再待官員就任,又須半年。我有一年多光景可掌握關中。”

  “治理成都?”

  “劉公征戰一世,可愿于廢墟之中建立欣欣向榮之事業?”

  劉黑馬背過身去,抬頭看向黑得深邃的天空。

  “你真有…廓清帝宇之志?”

  “是。”李瑕并不猶豫,道:“今劉公猶不信,無妨,我一點點做給劉公看。”

  劉黑馬既不說答應,也不拒絕,看過了天色之后,又回頭看向了炎帝陵。

  “中元節快過去了,你我先拜祭祖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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