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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4章 運氣

  長安城。

  大宋南渡之前,先后在此置陜西路、永興軍路。

  金代又改永興軍路為京兆府路。

  時隔百數十年,也只有宋朝這邊還有人稱這個從未去過的地方叫“永興軍路”了。

  李瑕從不這么叫,只說“關中”“長安”,而北人多稱“京兆府”。

  這與“漢中”“興元府”類似,太久時間沒有大一統的王朝,便有了許多名稱上的混淆與濫用。

  如今的長安城早已不是盛唐時的恢宏城廓。

  它在黃巢起義時便遭到嚴重破壞,所謂“百萬人家無一戶”,之后又久經戰亂,幾乎毀滅。

  直到唐昭宗時,佑國軍節度使韓建開始重建長安城,放棄了長安外城,將原來的皇城作為新城…

  中統元年,五月初十。

  陜西行省丞相府。

  劉黑馬一身便服,在大堂上坐著,捧著茶水喝了一口。

  如今天氣漸熱,他手中的茶盞里卻還冒著熱氣。

  轉頭看了一眼廉希憲,劉黑馬有些羨慕…

  自從窩闊臺汗十三年,他受任都總管萬戶,鎮守陜西、山西,至今已十九年。

  世人稱他為大將,給他起了威風凜凜的名字,卻少有人知道他名劉嶷,字孟方。

  “嶷”者,幼而明嶷,聰慧之意。“孟”是他在兄弟中的排序最長,“方”是取“君子以省方觀民設教”之意。

  他劉嶷,平生志向,其實是經世濟民。故而他曾多次向窩闊臺求情,請求赦免北地奴隸,先后救出了上萬的河南百姓。

  可惜,三峰山一戰,大敗金將完顏合達,劉黑馬之威名過甚,已完全蓋住劉嶷之名。

  他也想像廉希憲、史天澤一樣,經略一方。

  但開口,談的猶是兵事。

  “我已遣子侄率身,將宋軍驅出京兆府境內。可確認宋軍不過千余騎,不足為慮。”

  廉希憲頜首,道:“如此便好,近月宋軍聲勢頗大,但從未攻下州縣,只攔截道路,攔截軍需,迷惑于我。”

  “是啊。”

  劉黑馬捧著茶盞嘆息一聲,喃喃道:“李瑕不停揚言,時稱欲爭雄天下,時稱欲與渾都海結盟,時稱欲取京兆府。讓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到頭來,竟是雷聲大、雨點小。”

  廉希憲道:“不可小覷了此子。”

  話到此處,他面露莞爾,道:“此言,令郎與我說了三次。他很擔心我輕視了李瑕啊!”

  劉黑馬慚愧,道:“犬子魯笨,讓廉公見笑了。”

  廉希憲其實非常年輕,時年才二十九歲。

  但北地沒見過他的人都以為他是一個老夫子,京兆官員都稱他為廉公。

  這是因為,廉希憲十九歲就入了忽必烈幕府,忽必烈欣賞他的學問,稱他為“廉孟子”,因此廉希憲少年時便名滿天下。

  宣撫京兆府時,他才二十三歲,政績顯著。

  而他學問雖好,卻絕不是文弱書生。

  他是回鶻人,因他父親曾任燕南諸路廉訪使,故改漢姓“廉”。

  廉希憲身材魁梧,善騎射,初至金蓮川幕府便力挽勁弓,三發三中,得眾人欽佩。

  忽必烈便不止一次稱贊過“希憲真男子也!”

  便說劉元振,年近四十的人了,自詡為世侯子弟俊彥之最,卻從不敢與廉希憲相比,將其視為長輩。

  此時,擺手又稱贊了劉元振幾句,廉希憲神態自然,道:“并非是說大郎不是,我是說…我并未輕視過李瑕。”

  劉黑馬問道:“眼下西路大捷,京兆無事,廉公在擔憂何事?”

  “李瑕不會無的放矢。”廉希憲道:“他出手眼花繚亂…也許,為的是吸引我們去攻漢中?”

  劉黑馬默然。

  好一會,他才喃喃道:“與渾都海一戰,損兵折將,元氣大傷,如何能攻漢中?”

  “故而,李瑕希望我們此時發兵,他方可趁虛而入。”

  “如此說來,我是無心插柳,避過一劫了。”

  廉希憲道:“兩樁事,一則,我憂慮李瑕一計不成,將強攻京兆府。子午道難行,他或將兵出陳倉道,故請劉公辛苦些,再回鳳翔府鎮守。”

  劉黑馬捧著茶盞嘆息了一聲。

  說心里話,他更想留在長安享天倫之樂,偶爾參與些經略民生之事,但廉希憲有請,他也只好應下。

  “好。廉公第二樁事…”

  “我很擔心汪良臣。”

  廉希憲苦笑一聲,道:“不怕與劉公明言。數月前,渾都海殺我使臣,我料定他不肯附歸陛下。急命汪良臣盡起隴西之軍,準備討伐渾都海,他稱未得詔旨,不敢舉兵。我遂將虎符授之…”

  劉黑馬反問道:“廉公之虎符?”

  “不錯。”廉希憲道:“我還假稱有陛下密旨,讓他全權指揮。”

  說這種事,他極坦然。

  廉希憲篤定他的陛下氣量寬宏,且與他有默契,能明白他為西路局勢果斷決議的肝膽。

  另外,越坦然,越能說明他毫無私心。

  劉黑馬有些吃味。

  他鎮守陜西、山西十九年,與廉希憲相識六年,當時二話不說便領命而行。相比汪良臣,只能說是會哭的孩子有奶吃。

  當然,這口奶,未必就好。

  果然,廉希憲起身,坐到了劉黑馬身旁,低聲道:“西路戰事已定,汪良臣猶未將虎符歸還…”

  “廉公。”劉黑馬道:“渭河河谷被宋軍堵截,當時,我們等不到消息,皆以為京兆府已被宋軍包圍。”

  “四月十二,封鎖河谷的宋軍便退了;四月二十一,劉公打通道路,突破沿途宋軍襲攏,趕至京兆府;今日,劉公已驅除了京兆府之敵。”

  “汪良臣可曾傳信來?”

  “沒有。”

  廉希憲道:“近月間,我已遞了十三次信,尚未收到任何回復。”

  劉黑馬沉默下來。

  廉希憲又追問道:“劉公,當時是如何與他說的?”

  “我派快馬至鞏昌,言…”劉黑馬長嘆一聲,喃喃道:“言李瑕精兵盡出于京兆府,請他出兵助我。”

  “他可曾前來相援?”

  “信使未歸,河谷宋軍已退。”

  廉希憲緩緩道:“如此看來,汪良臣去攻漢中了。”

  “他…未必不能攻下漢中。”

  “事已至此,只怕再難阻止了。”廉希憲道:“至于戰果,難說。我對李瑕其人不甚了解,還需請教劉公。”

  這件事,廉希憲頗無奈。

  彼時渾都海大軍來犯,關隴兵力盡數趕去迎敵,京兆空虛,李瑕虛兵攻來,他只能封閉長安城。

  之后消息被封鎖十余日,恰到好處地切斷了廉希憲與汪良臣的聯絡。

  在這一刻,廉希憲就已經無力改變什么了。

  并非他不夠聰明,而是渾都海牽制了他所有的心力。

  如今擊敗了渾都海,他才有心力轉過頭來,正式開始審視李瑕。

  “說起李瑕,我見過他一次。”

  劉黑馬的語速很慢。

  “陛下常稱贊廉公‘真男子’,我等稱廉公‘男子中真男子’,李瑕亦當得此評語。我以為他實力不足以爭雄天下,對其人卻是贊許。見他那次是在成都,其后不久,先帝便殞命于釣魚城。”

  廉希憲與劉黑馬私語著,良久,已復盤出釣魚城一戰的詳情。

  劉黑馬壓低聲音,稍抬手指了指北方。

  “當時我以為,是…”

  “不是。”廉希憲道:“我與姚公曾談過此事…不是我們做的。”

  劉黑馬一直以為,成都與釣魚城之戰,李瑕是與金蓮川幕府合作。

  此時哪怕廉希憲否認了,他還是不太相信。

  這種事,無論如何金蓮川幕府都不可能承認。

  但他還是嘆息道:“如此說來,他比我預想的還要可怕。”

  廉希憲道:“著實厲害,但厲害到何等地步,卻還說不準。”

  “說不準?”

  “釣魚城一戰…王堅、李瑕、張玨確顯名將之資,故而,當姚公聽聞李瑕與張家有舊,遂去信招攬。”廉希憲道:“但此戰,先帝犯了兵法大忌。讓人看不清李瑕的實力到何地步啊。”

  “是啊。”

  廉希憲閉上眼,試圖在腦海中勾勒出李瑕的實力。

  但,很難。

  釣魚城之戰,勝負的根本在于蒙哥就不該強攻釣魚城。

  簡直就是毫無頭腦。

  為了大汗的威風?

  威風不是找死的理由,漢高祖入關中時講這種威風嗎?

  蒙哥,比項羽尚且不如。

  既定下了三路大軍會師直取臨安之策,身為大汗就更該遵守。若如此,趙宋已經滅了。

  接下來回師的路上,蒙哥再像窩闊臺、貴由一樣不明不白地死掉,就沒有后面這么多事了…

  思緒轉回來,廉希憲又想到,為何近年來所有人都在輕視李瑕?

  因為北面不知情的太多人還以為蒙哥是病死的,同時,蒙古那邊流傳著的各種謠言。

  哪怕是他這種知情人想要看清李瑕,蒙哥犯的大錯卻像一層迷霧蓋住了李瑕在這一戰之中的作用。

  “有無可能…”廉希憲喃喃道,“我是說,有無可能,李瑕在釣魚城之戰前,就料到了先帝會強攻釣魚城?”

  劉黑馬一愣,搖頭道:“廉公何出此言?”

  “我復盤成都、釣魚城、漢中一戰,覺得李瑕所有準備,似極確定先帝會殞命釣魚城。而當時,只要先帝繞過釣魚城,李瑕的后手全都是徒勞。”

  “這…”

  劉黑馬心想,所以必是金蓮川幕府所為。

  但他卻是道:“李瑕運氣好吧?”

  廉希憲喃喃道:“此番,亦是同理,只有李瑕確信汪良臣會兵發漢中,才能竭盡全力布伏。此為我最憂慮之事。”

  “此番不好說。”劉黑馬喃喃道:“但絕沒有人能猜到先帝會死磕釣魚城,李瑕一個南人,更不可能。”

  廉希憲點點頭,心里舒了口氣。

  他已對李瑕有了個大致的印象,至少,釣魚城一戰該是其運氣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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