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都海的駐地在原州。
原州即后世的固原,處于六盤山脈的最北端。
這個位置,他可以做的選擇有很多,在開戰之前,廉希憲就對此有過十分透徹的分析。
廉希憲曾經派使者去宣諭安撫渾都海,使者被渾都海所殺。
這表明了渾都海的決心,據此,廉希憲早早推測出渾都海有三個策略。
上策,趁著更快得到消息,果斷出兵,直搗關中。
中策,聚兵坐鎮六盤山,牽制西路軍,觀望漠南漠北之戰塵埃落定,效忠勝者。
下策,帶兵北返,搶先抵達東路戰場,支援阿里不哥。
至今渾都海已錯失了實行上策的機會。
其斬使已示不愿臣服忽必烈,因此不至于行中策。
那便極可能是行下策,即北返。
廉希憲看透了一切,且早已做出了安排,派人告訴西路軍各個將領,準備等渾都海北返之際率軍追擊,出其不意而殲之。
這是西路軍諸將有必勝信心的原因。
任誰都要罵渾都海一句“蠢材”。
但沒想到,渾都海比他們想的還蠢,早不打關中,等到錯失先機、等到隴關布署完畢了,才決定行上策。
到這時,上策早已成了下下策。
渾都海南下有兩條路線。
一是沿著六盤山與隴山山脈的東面,直趨關中,但這條路地形險要,容易被劉黑馬堵死,被汪良臣合圍,是條死路。
二是先攻隴西,擊敗汪良臣之后再趨關中。但同樣的道理,劉黑馬可出隴山隘口支援,合力夾攻他。
隴西是汪家的地盤,渾都海遠來,既不可能速勝又不利于久戰。
為何還這么做?
李瑕。
一切變數,皆因李瑕。
這也是劉黑馬判斷李瑕必走祁山道的原因。
李瑕不來,渾都海沒有勝算,而長安廉希憲、商挺這種天下第一等的宣撫使坐鎮,劉家也能迅速回防,幾乎不可能給宋軍步卒機會。
就像魏延的子午谷之謀,聽著唬人,細思,則過于懸危。
捉到了關鍵,也就看破了障目法。
于是戰事一起,劉黑馬親自提兵直趨天水,命長子劉元振領兵增援隴塬,防止部分蒙軍沿隴山東面而來。
這邊劉黑馬由渭河而上,才堪堪抵達天水,那邊劉元振卻已陷入了死戰。
“噗!”
“噗!”
箭矢不停射來,一個一個士卒倒下再地。
之后,蒙古語的戰歌傳來,甚至蓋住了戰場上的慘叫。
“天上只有一個太陽,地上只要一個大汗…”
數不盡的蒙古騎兵正策馬從山腳下狂奔而來,如同一道黑色的洪流。
遠遠的,一桿大旗出現在視線當中,被風吹著飄搖起來,像是在張牙舞爪。
“阿藍答兒?”劉元振喃喃道,“是阿藍答兒…”
他犯了一個錯誤。
花了太多太多心神去算計李瑕會走哪邊。
對李瑕的太過在意,甚至讓他疏忽了渾都海,這才是真正有實力的豺狼虎豹。
劉元振滿心滿腦只顧著想李瑕會與渾都海合擊汪良臣,結果,對方第一個要撕碎的目標卻是他。
兩萬漢軍被四萬蒙騎偷襲。
“大郎,撤吧…撤吧!”
“不能撤!把后陣押上去!”劉元振嘶聲大吼,“不能放阿藍答兒再入關中,都給我想想你們的妻兒父老!死多少人都給我堵住山道…”
“殺啊!”
他的軍陣中,已能看到越來越多的血光…
隴西戰場。
渾都海的七萬蒙古騎兵猶在氣勢洶洶向南逼進。
汪良臣并不急著與他決戰,不停將防線向后撤。
過了順州,兵鋒被推進到鞏昌以東、天水以北的臨洮。
渾都海當然知道,決戰地點若再深入關隴,于他而言就越不利,遂不再向前,只作猛虎將撲之勢。
臨洮,或將成雙方十數萬主力決戰之地。
兵勢鋪開,各自連綿上百里。
天地蒼茫,遠處的山川荒涼,裸著紅色的巖石,紅得如同晚霞。
風吹過,沙塵漫天,驚動了兩軍對壘之間的一條小蛇。
它鉆過沙丘,爬進一片陰影里。
立在那的是一塊倒地的石碑,只顯出一列秀麗古樸的唐隸。
“唐天寶五年丙戌,吐蕃寇邊,哥舒翰率驍勇馳擊,殺之略盡,馀或挺走,伏兵邀擊,匹馬不還…”
沙塵漫過來,又湮沒了最后四個字。
更遠處,有騎士狂奔,繞過偌大的軍陣,消失在天際之中。
決戰之前,雙方探馬已開始互遞消息。
陽平關。
此處,是從漢中西向祁山道的第一個關隘。
李瑕收復漢中之后,命茅乙兒守陽平關,以防止蒙軍寇邊。
近年雖無戰事,但茅乙兒并未閑著,除了筑城、練兵,也在更西面設置了許多據點。
此次李瑕出征,已在陽平關駐扎了六日。
他似乎在等消息…
“大帥,人來了。”
李瑕走上關城,望眼看去,只見又是三十余騎正奔到關城之下,遂開口下令道:“放他們入關吧…把我地圖拿來。”
也是為難了劉太平,一把年紀還要來往奔走,聯絡宋軍。
但沒辦法,渾都海麾下能作為使節的漢人唯有他一人。
“李節帥,又見面了!計略將成,計略將成啊!”
李瑕問道:“渾都海到何處了?”
劉太平笑著上前,瞇起老眼,抬手在李瑕的地圖上標注了一下。
“臨洮。元帥已深入隴西,只等李節帥趕至,即可與汪良臣一決死戰!”
“劉黑馬又在何處?”
“街亭隘口…”
兩人細談了形勢。
最后,劉太平鄭重施了一禮,道:“請李節帥火速出兵,于決戰之際偷襲汪良臣腹背。”
李瑕問道:“渾都海,真愿將關中讓我?”
“自是如此!”劉太平慨然應道:“事已至此,唯有你我兩方聯手,方可敗忽必烈西路軍,元帥豈有反悔之理?”
李瑕目光落向地圖,自語道:“若我未及時趕到,渾都海便大敗了。”
劉太平無奈地撇撇嘴,暗罵李瑕怕是又要在關鍵時候提條件,實在不是一個好盟友。
“話是如此,然李節帥既已與…”
話到一半,劉太平愣了愣。
他目光中,李瑕已拔出長劍。
“吡…”
劍鋒劃過劉太平的喉嚨,血灑噴而出。
李瑕人已到了劉太平的身畔,按著他的頭頂,如殺雞一般,再次劃動劍鋒。
關城內,三十余蒙騎還未拔刀,箭雨已激射而出。
“噗!”
“噗!”
有人用蒙古語高聲罵著李瑕,須臾慘叫著倒在地上。
血在陽平關城中匯聚。
終于,有蒙古勇士拋下武器,跪倒、投降…
至死,劉太平猶老目圓睜。
他想不明白,李瑕為何要殺他。
不應該的,不應該的…
“你們給我關中?你們給的關中,還是人間嗎?”
李瑕看著劉太平死不瞑目的眼,喃喃了一句。
殺人時,他絲毫沒有猶豫。
而這一瞬間,卻想了很多…
從很早的時候,早到與張文靜相處之初,他罵北人是漢奸。
先不談是與不是吧,此時他在心里疑問,劉太平與效忠忽必烈的其它漢人有區別嗎?
這答案不該由李瑕來回答。
該由中原、大理、淮左、江西等地的百姓來回答。
當劉太平心甘情愿追隨著還保留著屠城傳統的蒙軍時。也是有數不清的北人一直在竭盡全力勸忽必烈止殺。
止殺、行漢制、立王法。
李瑕說,這不夠。
他還想要驕傲、想要尊嚴。
首先是對自己嚴厲。
嚴厲到等他有實力給別人選擇的時候,他才有資格問別人一句“你覺不覺得有尊嚴更好?”
而不是他直接代表了數十萬、上百萬,甚至上千萬被那些所謂“漢奸”庇護下來的人。
然后,自以為是地逼著這些苦哈哈們,逼他們說“漢奸們只能讓我們活,只能讓我們活得好一點,這還不夠,漢奸們必須做到更好。”
“你李瑕自己先做到啊!”
若李瑕做不到,卻只會強求世人,他才是世間最大的惡。
因為越大的善與越大的惡之間只有一念之差。
這次,如果他真放渾都海的兵馬入關中…
屠戮無數百姓,只為換得一空城,李瑕便不配與忽必烈相比。
那他比石敬塘都不如。石敬塘割讓燕云讓燕云百姓活到異族治下,他李瑕則是為了地盤而讓關中百姓去死、去家破人亡。
既如此,還比什么?
除了胡漢血統之分,拿自己給百姓帶去的災禍與忽必烈相比?
胡漢之分,真就重要嗎?
若說李瑕要與忽必烈爭雄,就只因忽必烈是個胡人,那他與賈厚的辯論便是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他的那一聲“我”字,也就是個笑話。
“我要的,不是一個被你們燒殺擄掠殆盡的關中,而是一個完好的關中。”
李瑕看著劉太平的眼,鄭重其事地將他的條件說了出來。
可惜,對方不可能滿足得了。
李瑕只好割下劉太平的頭顱,隨手將頭顱遞給親衛。
“讓那幾個人帶回去,再轉告渾都海一句話。”
“大帥,是蒙語嗎?我怕記不住,我帶個俘虜上來…”
“不必了。”李瑕道:“這句蒙語你會。”
他轉過身,同時隨口說了一句。
“額秀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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