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北地世侯子弟俊彥輩出,劉元振一直自認為是其中翹楚。
但近日,有件事讓他感到些許受挫…
年節之前,隨著忽必烈的登基詔書傳達天下,有不少人也領旨北上覲見,比如降臣劉整、楊大淵。
關隴這邊,汪、劉兩大世侯也有不少子弟北上。
劉元振沒收到召見的旨意。
當時他知道是關隴戰事在即,他需留下輔佐父親。
而就在前幾日,二月初二,劉元振聽說忽必烈非常欣賞張家九郎,任命其為御用局總管。
張弘范于是寫詞云“功名當壯歲,疏懶記當時”,“肝膽自知塵輩異,鳳池麟閣須期”,燕京諸公還紛紛夸他文風豪邁。
劉元振沒有這份詞才,打算在戰功上壓一壓張九郎。
隴西一戰很重要,劉元振不想輸,本也不該輸。
但,李瑕在擾亂他的心緒…
“李瑕是故意讓我知道他會走祁山道、與渾都海夾擊汪家。實則,他要走子午道,攻長安。”
“不,李瑕算到了我能猜到,他是要騙我增兵留守關中。實則,還是要走祁山道…”
劉元振突然睜開眼,翻身而起。
他才意識到自己是在睡夢中,竟連睡夢中也在思忖著這些。
昨夜便未睡了,此時不過才入眠一個多時辰。
困倦得厲害,但睡不著。
他擺了擺手,安撫住被驚醒的妻子,披衣又轉回軍議堂。
點上火燭,再次凝視著從李瑕處盜回的地圖。
因為是劉太平說的,地圖上渾都海的兵力部署比劉家打探到的還要詳細,不由得他不在乎。
渾都海如今駐兵于六盤山。
六盤山位于陜西路原州,六盤山脈與隴山山脈形成狹長的山脈,山勢陡峭,俯瞰關中。
換言之,渾都海的大軍,已對劉家的關中守軍形成了居高臨下的優勢。
蒙古精銳鐵騎隨時準備俯沖下來,試問誰能抗衡?
好在有隴西,是隴西的汪家正與渾都海對峙,消彌了這種可怕的兵威。
汪家壓力也大,六萬人對峙十余萬人,而劉家無法在隴山駐兵,只能等戰事一起,順著隴山殺過去。
一萬宋軍出汪家腹背,足以改變勢態,汪家撐不住。
唇亡齒寒,劉家絕不能坐視汪家敗北…
同時,也不能放任關中空虛讓宋軍反攻。
沒有更多兵力了,因為這只是西路戰事,忽必烈已召其余世侯北上開平,準備應付阿里不哥的東路大軍。
還有一個關鍵是,漢中的地勢太好了,四條蜀道向北,一條祁山道向西,想打哪都可以。
這使得劉元振必須猜中李瑕要攻哪里。
“不。”
劉元振喃喃了一句。
“你他娘的…你他娘的…你不應該調這么多兵力北上。你他娘給我睜開眼看看,看看川蜀那三瓜兩棗,你瘋了才敢來…”
按他之前的預想,李瑕不該這么做。
隴西一戰,忽必烈與阿里不哥,不論誰輸誰贏,都還有底蘊。而李瑕沒這實力,不該拿所有的家底,也就是一點步卒,跑到平原上來冒險,行險贏了也守不住。
理智上而言,都不該考慮李瑕。
可李瑕就不像個有理智的人。
“我有廓清帝宇、康濟生靈之志…”
但凡還有點理智,能說出這等瘋言瘋語嗎?
“都中統元年了還爭天下,你早生三十年,立下孟珙之功勞,在被氣死之前自立,或許還有機會。”
劉元振沒意識到自己隨口就說出了孟珙抱憾而終的原因,腦子里想的猶是李瑕。
最合理的猜測是,李瑕還是會到鞏昌去洗劫一番,既壯大實力,又能讓汪劉兩家與渾都海兩敗俱傷。
但盜書太輕易了,太像是反間計了。從這點想,其欲取長安更有可能。
“你到底是算到了我能算到,還是算到了我能算到你算到?”
嘴里絮絮叨叨說著,劉元振那發黑的眼眶瞪著兵圖良久,決定再派細作到漢中去。
他倒要看看,李瑕能調出多少兵力…
二月初八,漢中,帥府。
天光微亮時,李瑕睜開眼。
他一直都睡得很好,一醒來便覺神清氣爽。
旁邊高明月猶睡得很沉,因昨夜折騰得狠了,她發絲散落著,愈顯柔弱。
李瑕輕手輕腳地出了屋,走到院中。
活動了筋骨之后,舉起了他的石鎖,深蹲。
小竹林里,竹熊懶洋洋地支起身子,見是李瑕,有些不滿地又往地上一趴,懶得再動。
對于這個每日清晨只會在眼前動來動去的人,它似乎是覺得…道不同,不相為謀。
唐安安端著水盆到院中時,便只見到這一人一熊,一動一靜。
“洗洗嗎?”
“好,怎是你來做這些?”
“天冷了,巧兒與年兒喜歡賴床,我看夫人還未起來。”
“我是說讓下人做也可以的。”
唐安安才不想讓下人做這些,拿牙刷沾了牙粉遞給李瑕,她又擰了帕巾來給李瑕擦汗。
“郎君脫了上衣吧,給你擦一遍。”
“唔…好…”李瑕刷著牙,含糊應道。
“聽巧兒說,阿郎想要收復北面。”唐安安道,“我小時候家在開封祥符,五歲那年,父兄與一群人起義抗蒙,被打死了。我被流民帶著,逃到了江南…”
李瑕聽她說著,刷過牙,道:“中原果然有義士。怪不得有人與我說,‘中原決無豪杰’這種話是不要臉,我若早生二十年,當與你父兄并肩而戰。這些年,太多敢死義者倒下,剩下的人學聰明了…”
唐安安知道他喜歡聊什么,想與他聊。
但不是胡媽媽所教的那種投其所好,這些小時候的事她本不愿與旁人說。
想與李瑕說,因她知道他真的在乎。
她也在乎。
可她少有能與李瑕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好不容易才找到機會,便顯得不夠自然。
時間過得又快,只說了一小會兒,李瑕已換過衣服,又去了前衙。
唐安安遺憾地低下頭。
說起來,她在漢中過得蠻充實,每日要花許多時間精進她的琴棋書畫,李瑕還讓她幫忙寫幾本書,比如教世人如何看懂他簡化的漢字,比如標些韻律來教人識字之類…
本來以為這樣就會有很多機會相處,可這些事都是高明月在管。
而李瑕事忙,有閑暇自然要多陪陪高明月,有時也宿在年兒屋里,少有空暇陪唐安安。
她就覺得缺了點什么。
說好了是“幫忙”著書,但唐安安都有些擔心自己是不是成了李瑕“不會碰的下屬”。
總之,他還沒喜歡上她,他又不缺女人。
她站在階前想著這些,許久,忽有個溫柔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安安想辦法追求郎君吧。”
“嗯?見過夫人。”
高明月笑了笑,道:“你先得做自己,大膽地展示你的好,才能教阿郎喜歡…”
“是時候向北人展現我的實力了。”
議事堂上,李瑕玩笑般地說了一句,道:“孔仙、張玨的兵馬出發了?”
“回復了。”韓祈安道:“孔仙可抽調利州西路精兵一千八百人,張玨可從川西各地抽調精兵三千人,此時應已開拔北上。”
“能保證駐地不生亂子?”
“能。”
“如此一來,我們能調動的精銳兵力便是八千余人了。”
韓祈安道:“在保證川蜀駐防的情況下,這已是盡了全力。”
話到這里,他臉色又為難起來。
“朝廷下撥的六千萬貫還在從京湖等地調運,如今錢糧還未完全運到,阿郎已將這一年的錢額用盡了…”
“只要能拿下關中,明年的錢糧猶可應付吧?后年便有田稅。”
“唉。”韓祈安嘆息一聲,道:“這次之后,還請阿郎穩妥些吧。”
李瑕笑了笑,安撫道:“好,我答應以寧先生,往后一定留足錢糧。”
“既如此,征大理的計劃是否緩一些?”
“不必,關中由我主事,夠了。依舊是讓聶仲由、易士英、高長壽取大理。”
“這是兩面作戰…”
“兩面作戰,至少也能拿一個不是嗎?”李瑕又問道:“高長壽到哪了?”
不得不說,昭通城太遠。
李瑕年前回到川蜀,邀高長壽北上商討攻大理之事。一直到二月初十,高長壽一行才抵達漢中。
他成熟不少,頜下蓄了胡子,不像以往那翩翩公子,沉穩了許多,也是滄桑了許多。
再見面,他用力抱了抱李瑕,已是兩眼通紅。
之后便是高長壽許多的絮叨。
“幾年了?你已當了我的妹夫,你們的婚宴我卻沒到場…”
“昭通、威寧城建起來了,每日都有商隊經過,不容易…真的不容易…”
“我又生了個兒子,還沒起名字,想讓你給他起個名字…”
好不容易,敘過別情,李瑕帶著高長壽、聶仲由到了議事堂,討論起南征之事。
“漢中這邊駐防不能撤,我能抽調的兵力只有六千,且還要謀關中,只能讓聶仲由領三千精銳與你南征。我已命潼川府路調集一萬兵力,由易士英率領,但不是精兵。”
“夠了,加上昭通、威寧我的人馬,勉強有兩萬兵力。其中有精銳五千,足以平大理。”高長壽道:“但我擔憂的是…之后的錢糧。”
“有。”李瑕道:“頭批的糧草我已備好,從京湖走水路運往敘州。之后,每三個月會調一次錢糧。”
高長壽忽然笑了笑。
他上前,雙手抱住李瑕的頭,額頭抵著李瑕的額頭。
“妹夫。”
“嗯?”
“你信我。”
李瑕道:“不是不信你,是我從京湖調的錢糧沒那么快…”
“我知道,我是說…你要信我。”
高長壽壓在心頭的激動終于還是沒壓住,手都有些顫抖起來。
“我要驅逐大理的蒙虜了,我知道沒有你我做不成,當年若未遇到你,我高長壽早已是路邊被狗啃剩的骨頭,這些我都記得…你要信我。”
相比而言,李瑕有些過于冷靜了。
大理的敵軍不多,他更在意的是關中。
李瑕有把握拿下大理之后高家不會背叛,一方面是信任,另一方面由易士英掛帥、錢糧有妥善的安排,這使得他確實沒再去擔憂過這點。
一直到此時,兩人情緒上都是有差異的。
究其原因,分別數年,李瑕已走得比高長壽遠了許多。
他有了更多的氣魄與威嚴。
“信你。你們該怎么打就怎么打,不必有任何顧慮。當年說好的,我記得。”
“我也記得。”高長壽道:“你蕩平天下,高家為你世鎮云南。”
他說的是“云南”,不必多言,這已代表著他的承諾。
終于,李瑕在一次次被北地世侯拒絕之后,再次聽到了支持的聲音。
有人信他能蕩平天下。
始終是這些最早把家族命運押在他身上的人,堅定如初。
“好,等你收復大理、等我謀得關中,我們教天下人看看,我們的志向不是說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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