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瑕今日出城了,他歸城之后沒多久,有數人護著一輛馬車進城,我們順著那方向找了一段路,見城外有間驛館院子里有蒙古馬,三十余匹。”
“李瑕出城見了渾都海的人?讓對方入城,而護衛留在城外?”
“有可能。”
“六盤山之蠻夷,能給他這么大面子?”
“他們許是為了隱匿,漢中才被占數月,他們也知城內還有我們留下的細作。對了,馬車上的老頭不是蒙古人,是漢人。風吹起車簾時,我瞥到一眼。”
“老人?漢人?入城后下駐在何處?”
“城南驛館。”
賈厚不由皺起眉頭。
他是在城北驛館,出門都有李瑕的人跟著他,想去看一眼也不方便。
但對這人的身份,已有了隱隱的猜測。
支持阿里不哥的漢人本就少,在六盤山的就更少了。
是個老人…劉太平親自來了?
賈厚沉思起來。
他能推測得出大戰將起于隴西。
至于雙方的兵力布署卻不知道,這是機密,劉黑馬沒說。
能感受到的是,劉黑馬對這一戰有信心,畢竟忽必烈已經先一步登基,守株待兔。
而哈拉和林與六盤山太遠,等到渾都海得到將令,已失了先機。
因此,對于渾都海是否會與宋人聯盟…賈厚認為是有可能的。
“須想辦法,親自看一眼…”
帥府,議事堂。
劉元禮再次被帶了進來。
李瑕請他坐了,問道:“仲民兄考慮好了?”
“有幾個問題,想請李節帥解惑。”
“也好…你們都退下。”
這三日,劉元禮沒有再被安排去做勞力,換到了縣牢的干凈牢房,一應衣食俱全,恢復了不少世家子弟的氣度。
待堂上人都退下,他依舊端坐,并未去撲李瑕。
李瑕身手了得,他不可能在護衛沖進來之前擒下。
“李節帥想讓劉家依附,然而,如今以李節帥之勢…”
“無妨。”李瑕道:“我明白,想要人投靠,至少要實力強過對方。我如今與劉家不可比。”
劉元禮點點頭,心中暗道,李瑕的腦子還沒完全壞掉。
李瑕道:“仲民兄可曾想過,忽必烈不回草原參加忽里勒臺大會,登基稱帝,此舉與背叛蒙古國無異。他是為了什么?真就心慕漢統不成?”
“世間之事,有舍,才有得。”
“那忽必烈與阿里不哥必有血戰,劉家甘愿死守隴西?”
劉元禮想辯駁一句“那也比投靠你強”,終究是沒說出來,只是點點頭。
李瑕道:“我的實力若想勝過劉家,有兩種辦法,一是我迅速增加實力,二是,劉家的實力迅速折損。隴西一戰之后,會如何?”
“不至于。”
劉元禮終究還是頂了一句嘴,道:“家父兵強馬壯,又有汪家互為犄角,如何也不至于不如李節帥。”
“真以為渾都海易欺?他已有精騎七萬,又有阿速臺領回來的三萬余南征大軍,阿里不哥若再派援兵,浩浩蕩蕩十余萬大軍,劉家擋得住?”
微不可覺地,劉元禮眼眸中泛起一絲精光,須臾即逝。
他意識到,李瑕能準確說出渾都海的兵力…
“劉家、汪家合力,亦有十萬大軍。”
李瑕道:“你們看勢,只看如今之勢,而我看往后。阿里不哥確實不如忽必烈,如今看來,忽必烈只要撐過大戰初期,之后可憑漢地財賦取勝。”
說著,他拿起一支筆,架在筆架上,以手指在高的那一端輕輕一按。
“但有時候,只需改變一點籌碼,形勢便也翻過來了,不是嗎?”
“李節帥,阿里不哥絕非易與之輩,你若與虎謀皮,焉有其利?”
劉元禮很鄭重,道:“若放渾都海虎狼之師入關中,生靈涂炭,這便是李節帥想要的不成?”
“我也不想,故而,想請令尊與我共同舉事。”
劉元禮苦笑不已,暗道李瑕小覷了北人的眾志成城。
當北人與趙宋一般…
李瑕不再開口。
他能回答的都已回答過了。
良久,劉元禮道:“請容我再考慮考慮。”
“也好,我聽說每逢亂世,世族不會將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里,哪怕只有仲民兄愿助我,我亦是欣喜。”
“謝李節帥厚愛,敗軍被俘之人,慚愧…”
劉元禮起身行了一禮,低下頭,目光往李瑕案上一瞥。
他留意到,李瑕案上有幾張地圖是羊皮制成的。
而一般而言,宋境的紙該是楮紙。
皮紙,多為蒙古人所用…
李瑕目送著劉元禮離開,指尖輕輕敲打著桌案上的羊皮紙地圖,目泛思考。
之后,他起身將地圖收進書柜后的暗格,往后宅走去。
回到后堂,今日未見到家中妻妾。
他又往庭院而去,不多時,聽到她們的說話聲。
“年兒動了,只剩高姐姐和唐姐姐了啊…再來,一,二,三,我們都是木頭人…哎喲…”
“巧兒輸了,下一輪,到年兒來捉…”
高明月在韓巧兒頭上一拍,呼歡雀躍。
一轉頭,她見到李瑕,連忙收斂起那小女孩的笑容,整理了一下被她扎起來的袖子。
很是不好意思的樣子。
倒不是怕,她只是覺得自己有些不像話,身子都不自覺的左右搖動了一下,之后看著李瑕便溫溫柔柔地笑。
李瑕不由好笑。
平時他晚上回來,高明月與唐安安都是端著妻、妾的禮數,倒不知玩的時候原來是這般模樣。
至于唐安安,本保持著一個邁腿的動作。
她一雙腿確實修長,足尖點著地面,顯出漂亮的曲線。
偏是見到李瑕來了,她又連忙收起來,整理了一下有些亂掉的發絲,擺出一個淑女的姿勢。
反倒是年兒不怯李瑕,站在那看看他,眼神中滿是期待,很希望他來一起玩的樣子。
只是礙于夫人在,她不會搶著上前。
韓巧兒最是開心,喊著“李哥哥”便跑過來,拉著李瑕問道:“今日怎么這般早回來?來一起玩嗎?”
“你們玩吧,我一會還要見個客人,想著正好有空,過來說樁事…”
韓巧兒臉一紅,又跑開了,抱著年兒說悄悄話,裝作她很忙。
年節時,李瑕已與韓祈安說好,忙過這陣子便納韓巧兒過門,小丫頭最近很是神經兮兮。
“官人想說什么?”最后,還是高明月上前主持大局。
李瑕給她整理了一下發梢,笑問道:“我教你們玩的游戲,看到我還不好意思了?”
“也不是不好意思啊,就是怕被下人們看到,說我沒個帥府夫人的樣子。”
“倒也不必在意。年節時不是說過嗎,帶你們到西鄉玩,這兩日便走。”
“真的嗎?”
高明月、韓巧兒一聽都很高興,年兒則是踮了踮腳,想開口問些什么。
李瑕不等她開口,道:“你們都去,多帶些護衛。”
唐安安遂也歡喜起來。
“竹熊也能一起去嗎?”
“那不能。”李瑕問道:“巧兒有沒有和漢中的官眷們說過想去西鄉?”
“嗯嗯,說了,過年之后便一直都有在說。”
“很好,那等送走了客人我們便出發,待上三天兩夜…”
帥府對面,天香食鋪。
賈厚捧著一碗面皮慢慢吃著,不時看看坐在對面的李昭成。
連著兩日,他一直在這閑聊,卻始終不肯答應親事。
之前他是俘虜,見到李昭成會怵。如今反過來,李昭成已是更不自在的一方。
李昭成遂將目光落在店家手上,暗道對方揉面的手法不好…
“李郎君可會詩詞?”
“慚愧,并不會。”
“鄙人聽令尊言,李郎君詩詞寫得不錯,可是不愿娶…”
“不,我愿意娶劉家千金…很愿意。”
“那就好,但李家仕宋,劉家仕蒙,此事,李郎君是如何想的?”
“我…”
李昭成看了看那店家,并不想在這里談這些隱秘事。
賈厚則不在乎,慢慢地吸著面皮,又看向帥府。
終于,一輛馬車緩緩而來,停在了帥府門前。
賈厚目光一瞥,見到一老者下了馬車。
只這一瞥,足夠了。
他曾見過劉太平一面…
次日。
“賈先生這便要走了?”
“是,聯姻之事,我還需再問過姐夫。”
“也好,往鳳翔府來回一趟也需一月,我等賈先生答復,還請盡快。”李瑕道,“否則悔之晚矣。”
“好,一定盡快趕路…”
賈厚行了一禮,灑然離開帥府,乘上馬車。
馬車緩緩向北而行,出了漢中城。
然而馬車出城之際,賈厚卻已換了一身裝扮,走進漢中城東的一間當鋪…
“劉太平可還在漢中城?”
“清晨便已出城。”
“確定?”
“確定,領了三十余騎徑直向西去了。”
賈厚點點頭,思索著。
他已有些分不清李瑕提議聯姻,是要離間劉家?還是故意讓劉家知道他與渾都海有聯絡?
但無論如何,救出劉元禮才是他此行之目的。
他的車馬會以他生病為由,在路上停留三日,三日內他必須帶劉元禮過去,并搶出一個時間差,在被追上之前,以信使的名義通過陳倉道。
“五郎還在南鄭縣牢?”
“是。”
“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有個獄卒是我們的人。”
“可靠?”
“可靠,他原是關中人,到漢中運糧,沒想到漢中丟了,被留下了,但家小還在關中。哦,他去歲便當上了獄卒。”
“好,夜里便救出五郎…”
與此同時,漢中城東。
有人從樓閣上瞇眼望去,只見東大街已清了道路。
大帥的馬車行過,后面跟著百余護衛。
到了城門前,李瑕掀開車簾向外看了一眼,城門守衛放了行。
城外,興隆寺。
有人走上高塔,望著出城的隊伍,一直目送它向東。
終于,黃昏時分,隊伍消失在了天際…
“李瑕不在漢中,其帥府的守衛至少走了大半。”
“這么巧?”
“不算巧,聽說是他的妾氏早早便嚷著要去,想必是送走了劉太平他便動身。”
“動手吧…”
賈厚心中隱隱有些憂慮。
但一切都還算順利,進了縣牢,他的人已以酒肉灌倒了牢中的獄卒。
悄悄用一名死士換走了劉元禮,一行人便直奔北城。
亥時三刻,還有一刻便要閉城門,他們趕到了拱辰門。
出了城,很快,有人牽著馬匹在道路邊接應。
賈厚終于是放下心來,等城門關閉,哪怕有人發現劉元禮不見了,再追也要耽誤一整夜。
只要路程夠快,可趕在追兵到達之前,由李瑕安排的士卒、信令出陳倉道。
李瑕說的“等答復、請盡快”,他完全能離開。
“五郎,走。”
劉元禮翻身上馬,又轉頭看了一眼。
并無追兵。
這一去,他將不再是俘虜…
然而,才勒住韁繩,他卻是心念一動。
“二舅,我們得再進城。”
“進城?”賈厚大訝,道:“快回去把李瑕與渾都海聯絡的消息報于姐夫。”
“不。李瑕要聯絡渾都海,此事并不難猜。”劉元禮目光閃爍,道:“重要的是,李瑕有兵圖,而他人不在。”
“拿不到的…”
“不,他府中守衛一旦調走半數,防御必然有疏忽。”
賈厚皺眉思忖,忽然打了一個激靈。
“五郎是否想過?李瑕為何突然提意聯姻?今夜一切都太過湊巧、順利,萬一是他故意…”
“那又如何?”劉元禮反問了一句,道:“今夜若能順利看到兵圖,那確實可能是他反間計,但我們既知曉,豈還會中計?反其道而行便是。”
“太危險了。”
“二舅還不明白?若真是計,我們不看兵圖才走不成,看了反而能蛟龍入海;而若不是計,搏一搏又何嘗不可?敗給他一次,還能次次皆敗不成?”
語罷,劉元禮翻身下馬,大步走向城門,步履從容而自信…
“總之他們會去拿,既然偷瞄了我的書柜,忍不住的。”
此時,李瑕正與高明月坐在車頂看月亮,也聊起這次的出行。
“所以你帶我們出來玩?年節時便想好了?”
“也確實是想陪你出來走走。反正,只要他們拿兵圖,不管信不信,都會跟著我的思路走。而我考慮了三個多月,他們卻要在短時間就做出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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