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
楊鎮沒有任何添油加醋,老老實實地應著饒虎臣的問話。
他也知道出了大事。
但瞞不住,昨夜不僅是他一人見到了李瑕,數十人一起飲酒,實在沒辦法。
“之后呢?”
“之后…臣便領著人往酒庫去救火了,真是什么也不知道啊。”
“果真如此?”饒虎臣問道。
楊鎮連忙低頭,道:“果真如此。”
饒虎臣身子一轉,轉向賈似道,問道:“賈相如何知曉此事?”
“右相說的。”賈似道淡淡道。
程元鳳無奈,點了點頭。
饒虎臣又追問道:“但賈相為何能一開始就指證李瑕?”
“我跟他有仇,就猜是他了。”賈似道竟是一副無賴嘴臉,道:“一查,果然是。饒參政認為呢?”
“證據尚不足。”饒虎臣一板一眼道:“眼下只能確定,李瑕領著兩百人入宮增防,場面太亂,與楊鎮失散了。但說李瑕所為亦可,說楊鎮所為亦可…”
楊鎮臉色巨變,慌張向謝道清跪倒。
“皇后!臣沒有!”
“起來,饒公舉例而已。”
這并不是朝會,而是秘議,眾人只談要緊事,很快已無人再管楊鎮。
要追究,也等新皇繼位。
饒臣頭這才繼續道:“賈相只有推測,若推測李瑕能做到,昨夜宮中禁衛將領皆有可以做到。”
賈似道看向葉夢鼎,仰了仰下巴。
意思很簡單——“你來說李瑕之事。”
這是賈似道給葉夢鼎的交換。
榮王一案他將不再提了,不再構陷葉夢鼎。換葉夢鼎供出李瑕派人慫恿其入宮。
因為,官家本是最大的規矩。
現在官家崩了,場面太容易失控,必須有新的規矩。而饒虎臣最公道,就成了這新的規矩。
倒不是賈似道怕饒虎臣,相反,他很討厭饒虎臣。
認為對方一天到晚就知道主持公道,不知變通,以直言禍國。
但這次,賈似道受了委屈。那個信任他的官家遇刺了,還有人傳謠言、栽贓他。
大亂之際,受了委屈的人需要饒虎臣來主持公道,贏回聲望。
饒虎臣較真,并不像官家那么好糊弄。
那行,那就講事實、講證據。
雁過留痕,鬧了這么大的事,李瑕不可能不留下把柄。
葉夢鼎還有些猶豫。
他知道賈似道早晚還是要對付自己。
但至少先把忠王扶上去,到時他便是帝師,有了名義再對付賈似道,何愁不勝?
至于眼下,帝位空懸,賈似道打過仗的宰執實力最強,隨時有可能真去擁立宗室,幸好被程元鳳勸住,還能好好談。
那就只能賣了李瑕了。
“李瑕,確實曾派人聯絡…”
話到這里,殿外突然一陣喧囂。
葉夢鼎隱隱聽到了什么,當即變臉,轉頭喝道:“出了何事?!”
好一會,有內侍進殿。
“稟皇后,四川制置使李瑕在宮門外求見,一定要見陛下…”
“陛下…陛下啊!”有官員大哭起來,“他竟還要見陛下…”
“夠了,別嚎了,定國本,嚎給誰看?”
“李瑕不會是殺進宮來了吧?”
謝道清嚇了一跳,連忙擦淚,問道:“諸公以為如何應對?”
程元鳳更加疲憊,但還是先開了口,道:“臣以為,宜請李瑕一人入殿,將事實說清楚。”
“不可啊,萬一…”
“夠了。”
“臣附議。”饒虎臣亦應道。
“賈相以為呢?”
賈似道瞥了程元鳳一眼,心知沒有證據之前,程元鳳不可能完全信自己。
“也好,但須仔細搜身。”
饒虎臣瞇著眼,仔細看著向殿中走來的李瑕。
他也曾懷疑過李瑕有叛逆之心,事后又有些自責。
人心是最難辨的,是被陷害的忠臣還是藏禍心的叛賊,誰說得清呢?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
看了良久,李瑕的目光始終平靜,步履從容。
“臣李瑕,見過陛…是皇后?”
“是本宮。”
“你這個逆賊,來人!還不拿下?!”
“住手!”
一陣呼喝之后,程元鳳先再次穩住了局勢。
“都住口!今日并非朝會,將你們那套收了!議事。”
賈似道賴得參與這些呼喝,無非是有些大臣平日習慣了,這種關頭還沒完沒了。
饒虎臣則是喝罵群臣不已,最后道:“爾等恐他叛亂不成?他若真是逆賊,我第一個攔他便是!”
李瑕此時才開口問道:“不知諸位倒底是何意?”
“李瑕,我便徑直問了,昨夜你可曾入宮?”
“嗯?我昨日傍晚便離了臨安,此時方回,何曾入宮?”
“還敢狡辯?!你昨夜與楊鎮于教場飲酒,數十人親眼見你!”
李瑕訝道:“我昨日傍晚從候潮門出城,臨安百姓上千人親眼見我。方才歸來,亦有上千人親眼見我。如何與定藩飲酒?”
楊鎮一愣。
他張了張嘴,呆呆看著李瑕。
李瑕只沖他微微搖了搖頭。
楊鎮茫然了一下,低頭自思慮起來。
眾臣卻已是面面相覷。
饒虎臣道:“楊鎮,你…”
賈似道干脆利落道:“無非是查,請右相查便是。”
程元鳳點點頭,揮了揮手,自有官員出了殿去查。
李瑕于是看向賈似道。
這還是彼此有了殺心之后,第一次近距離接觸。
賈似道想了想,親自問道:“你真是昨日傍晚離臨安的?”
“自是如此。”
“當時你在船上?”
“自是如此。”
“今日你也在船上?”
李瑕道:“不僅是臨安百姓,下游諸多百姓,對了,還有守城將士們都親眼見到我。”
“好!”
賈似道撫掌,冷冷道:“既然如此,我尚且信你。”
“既然如此。”饒虎臣一指楊鎮,問道:“那是你記錯了不成?”
“這…許是我酒后醉了,記錯了…”
“你一人記錯,數十將士也記錯?!”
“這…”
“不必再問他。”賈似道抬手止住,道:“那便是昨日李瑕上了船之后,折返回來,故布疑陣而已。”
“不知賈相為何這般說。但此事可以查,查是否有小船來回。”
“好,那你便是游回來的,進嘉會門吧?那里離上教場并不遠,時間剛剛好…”
“夠了。”饒虎臣喝斷一聲,鄭重道:“國之重事,絕非兒戲,賈相能否莫再一派胡言?待查清再說!”
他并非信了李瑕,而是認為李瑕要么是與楊鎮喝酒、要么真走了。
至于賈似道說的什么游回來,在他看來根本就是胡言亂語。
程元鳳始終不語,捻須沉思。
船只從錢塘江靠近臨安城,守軍必要核查,不會是乘小船來回。
而賈似道說的游回來并非做不到,但讓人感到過于荒唐了。
此時想來,整個推演都顯得荒唐。
李瑕是有可能做到,但每一步若只差一分事便不成,太勉強了…勉強到相當于沒人能做到。
“此事待查清了再談。”程元鳳抬了抬手,沉聲道:“李瑕,你既離了臨安,為何又回來?”
李瑕道:“昨日走時,我先上了船,未注意到家中妾氏被季修儀召進宮了,今日回來接她…”
“荒唐!”
“真的,我愛妾唐安安,昨日確被召進宮中。”
“你妾室不在,你昨日不曾發現?!”
李瑕道:“忙中出了差錯,不是常有之事嗎?”
諸人一愣。
程元鳳搖了搖頭,心里忽然明白為何賈似道的推演有種不切實之感。
太精巧了,不容出一分差錯,因而匪夷所思。
賈似道轉頭看了一眼諸人的表情。
他知道自己的所有推演都很合理,偏這些事難以做到,眾人心中起了不信。
“天雷落,周公出?我賈似道不是傻子,不會放這種傳謠,昨夜臨安城必有人在暗中攪動。諸君自問能做到這種地步嗎?臨安城中,誰又能做到這種地步?”
眾人又紛紛看向李瑕,眼神中再次泛起猜疑。
李瑕卻是問道:“敢問,臨安城出了何事?”
竟還真有人認認真真地給李瑕解釋前因后果。
李瑕聽到官家駕崩了,沒有如旁人一旁哭喊,只是愣了一下…也就這般了。
但這亦是眾人心中最真實的反應。
今日只是秘議,倒不至于因此降罪于他。
最后,李瑕認認真真回答了賈似道的問題。
“如此說來,臨安城中,僅有賈相與我或能做到,對了,還有蒙古細作。”
賈似道搖頭冷笑。
他沒輸,但受夠了李瑕的胡攪蠻纏。
做了事不認,將旁人當傻子一般耍。
今日大殿之上,仿佛是一群蠢材在扯皮。
此時已有官員進來,向程元鳳確認了臨安城內有許多人見過李瑕在船上出城、入城。
楊鎮愣了愣,看了賈似道一眼,又看了李瑕一眼,喃喃了一句。
“那真是我記錯了…軍中將士也是聽我胡說的。”
他考慮過了,一旦坐實是李瑕弒君,他也完了。
方才老實招供是因為沒辦法,兩害相權取其輕。
但現在,只看李瑕鎮定自若的樣子,終是抱起了僥幸。
“你方才為何又供認?有人逼你不成?”程元鳳問道。
這句話還是出來了。
但賈似道這次沒有攔著。
但只是無聲地笑了笑,因是在官家喪期,沒有顯露出來,只低著頭獨自笑了一下。
心中也有了決定。
沒必要再求饒虎臣這樣的迂臣的公道了,蠢材是不會理解那些推演的。
也沒必要再與程元鳳妥協了,這就是個既想穩妥,又想爭權的墻頭草。自己進一步他就退一步,反之亦然。
事到最后,終究得靠實力。
“夠了!”
賈似道喝道:“今日是定國本,非為讓爾等到大殿來閑扯妾室、飲酒之事,爾等忘了陛下了嗎?!”
殿中群臣多是賈似道黨羽,紛紛跨步而出,圍住了李瑕與楊鎮。
尤其是范文虎,還向李瑕仰了仰頭,眼中滿是狂傲。
他不像殿帥,與賈似道一樣,有無賴氣。
程元鳳、葉夢鼎俱是一驚。
方才賈似道好說話,他們確實有些忘形了,還想著將這案子翻過來,重新將罪名往賈似道頭上多扯一點。
怎么說呢…這一整夜,所有人也都是如此,觀望著哪邊手段更狠、便往哪邊妥協一點。
做起事來如做菜撒鹽一般不停斟酌。
又想穩妥、又想爭權。
賈似道受夠了這些,大步邁出,向謝道清行禮道:“皇后,臣以為無論如何說,李瑕有弒君之嫌、忠王有包庇之嫌,真相且不論,忠王已不宜繼位,請擇宗室賢良。”
他沒去看李瑕。
李瑕就在殿中,跑不掉。
只等定下國本,他賈似道依舊有佐天子調動天下兵馬之權,做什么都夠了。
無非就是名聲壞了。
還能比不立新君就調兵更壞不成?
“不可!”
葉夢鼎聞言已大驚。
他迅速看了李瑕一眼,又看向賈似道,終于咬咬牙下了決心,不敢再反復搖擺。
“臣以為,李瑕有弒君之嫌,而忠王絕無包庇。必是李瑕勾結龐燮,而確為龐燮動手行兇…”
李瑕并不詫異。
風氣便是如此,廟堂之上,從來沒有固定的朋友、從來沒有固定的敵人,每一刻都在變幻。
風吹過,草有起伏。
勢亦有起伏,人心便隨之而變。
今夜,他壓著葉夢鼎狠些的時候,葉夢鼎便決心除賈似道,而賈似道一施力,形勢便反過來。
如此而已。
這是在臨安,李瑕沒有賈似道有權柄。
他的一切的手段其實是為了彌補實力上的差距,盡了全力,才做到這里。
在朝堂上,似乎已只能做到這一步了。
但李瑕并不慌張。
他看向程元鳳。
程元鳳還在閉目思量…
當然想除掉賈似道,但目前為止,還未看到李瑕有撼動賈似道的實力,即樞要之重權;
當然想為陛下報仇,而目前為止,最有嫌疑的確實是李瑕,雖然今日在殿上還未說過在福寧殿那些推測,因為沒證據,但嫌疑確實在。
想立忠王嗎?這并非想不想的問題,顧慮在于忠王是否包庇了弒君者、顧慮在于易儲將導致國本動搖,故而左右為難。
左右為難,無非是既想在心中給陛下一個交代,又想穩定社稷。
賈似道太懂他程元鳳,把李瑕推出來當這個交代,現在開始以社稷穩定相逼了…
思及至此,程元鳳再次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稟皇后,臣以為,當立忠王,且將李瑕押下,待查清為宜。”
范文虎冷笑了一聲,道:“從未聽說過有弒君之嫌還要查清的!”
“李瑕乃一方閫帥!”饒虎臣道:“官家還從未罷免李瑕蜀帥之職。僅憑爾等三言兩語…”
“宗召兄!休誤國事,今日是定國本。”程元鳳低喝一聲。
正在此時。
董宋臣匆匆從后方入殿,向謝道清稟報了一句。
“稟皇后,慈憲夫人想要與諸公見一面…”
這其實不合適。
但今日并非正式朝會,官家生母想與群臣見一面,群臣也不且拒絕。
全曼娘先是因趙與芮病故而悲傷,昨夜昏迷了一會,醒來后聽說皇帝兒子沒了,更是悲痛不已。
老年連喪二子,白發送黑發…
她此時已走不了路。是由幾個宮人攙扶進來的,到了殿上之后,換了她身后的全永堅上前攙扶。
群臣見此情形,不由紛紛嚎啕大哭。
“慈憲夫人…”
“我等…對不住官家啊!”
“老夫人節哀…”
賈似道目光看去,見是全永堅也在,不由又自信了許多,抹著淚,深深行了一禮。
“老夫人…似道愧對老夫人!昨夜未能護住陛下…”
全曼娘走不動了,停下腳步,目光空洞,喃喃道:“似道,你過來。”
賈似道連忙起身,擦著淚水上前。
“老夫人…”
全曼娘拄著拐杖,抬起蒼老的手,想去扶賈似道的肩。
然后,
“啪!”
當著群臣與皇后的面,一記耳光拍在了賈似道的臉上。
大殿皆靜,良久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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