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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6章 人物

  漢中褒河谷口。

  李瑕正與張玨在巡視山河堰的情況。

  前幾日下幾場春雨,道路泥濘,一行人牽著馬走在山道上,靴子已因泥塵重得厲害。

  “一般而言,水利該在冬日興修,一則水枯,二則農閑。眼下這時節,

  若征徭役修山河堰,必耽誤春耕,不宜。”

  李瑕道:“既如此,招撫外地流民,雇其修壩如何?”

  “錢糧何來?”

  “漢中有蒙軍留下的大量物資。”

  “非瑜既不打算報功,亦不打算私藏?涉貪墨之大罪,卻只為修水利、興農田?一個不好,

  可不僅是貪墨之罪。”

  “君玉兄只需可行否?”

  張玨想了想,

  緩緩道:“我亦覺自己啰唣,但還得再問一次,非瑜如此辛勞,真就不怕出了變故,被調離漢中?”

  李瑕的衣角卡在一根樹椏上,停下腳步去解,應道:“若堂而皇之地,能為百姓做多少便做多少。”

  張玨笑了笑,又問道:“那真心實意地呢?”

  “我安排了二十一個計劃,有五個以上能實現,

  事可定…”

  “嗒”的一聲,

  李瑕弄不出衣角,

  干脆掰斷了那樹枝,繼續往前走,

  又道:“算時間,陛下已下召任我為蜀帥了。”

  張玨不敢信,但還是信了,莞爾道:“那便恭賀蜀帥。”

  李瑕坦然受了,

  并不為張玨謀官一事。

  “我忽有些感想,君玉兄聽了若覺不妥,忘了便是。”

  “非瑜放心,但無妨。”

  李瑕道:“這蜀帥的任命一下,丁大全大概會這般想…老夫開口,為李非瑜謀到了如此高位。”

  張玨問道:“倒也不錯。”

  “錯了。”李瑕道:“這個位置,從來不是誰賞給我的。”

  他抬手一指,指向南面。

  “多少袍澤戰死沙場、馬革裹尸,

  為驅逐侵犯他們家園的虜寇,而非為誰謀高官。我為蜀帥,

  因我自信能領他們保家衛國。”

  張玨點點頭。

  眼前山川秀麗,他已看不到那些同袍的尸骨。

  李瑕道:“臨安城里只怕有太多人卻還以為,

  這些都是恩典。李非瑜如此年輕,

  毫無資歷,能破格提攜,何等大恩大德?”

  “非瑜,

  你…”

  李瑕神情很平靜,

  并不顯得憤世嫉俗。

  “我失言了,不過是覺得,那些想法褻瀆了無數英魂。”

  張玨抬起頭,望著雨后的天,似在尋找著那飄蕩在外,戰死的英靈。

  良久,他嘆息了一句。

  “非瑜在一點點敲打我的后山骨啊。”

  “后山骨?”

  張玨笑笑,不答。

  “我岔遠了,話回來。”他指向前方的山路,道:“既到漢中,不得不提蜀漢故事。諸葛丞相便曾修河山堰,以屯田漢中。但非瑜可知,此堰是何時有的?”

  李瑕道:“漢相國酂侯、懿侯所肇創,蕭何、曹參。”

  要主政漢中,他必須要對漢中有所了解,近來手不釋卷,已觀閱了大量的地方志。

  “我算過,若修復山河堰,能灌田一千余頃。”

  張玨亦勤奮,會心笑道:“紹興六年,吳玠鎮漢中,修山河堰,營田八百五十四頃。”

  “不錯,歲收糧二十五萬石。”李瑕道,“而若六堰全修,可灌田三十萬余畝。”

  張玨在地方志上暫時只看到山河堰,不由慚然覺自己不如李瑕勤奮。

  接下來的一路上,更多時候便是李瑕在。

  “修復山河堰的好處,遠不僅是灌田。紹興年間,吳玠修堰之后,吸引了北地數萬百戶至漢中落戶。君玉兄想,是數十萬人口,國力此漲彼消,豈不比打一場大勝?或有幾場大勝能有這么大的收獲?”

  張玨問道:“還有一事非瑜可想過?如此大費人力物力灌田。卻又三年免征,三年后三十稅一,往后錢糧必不足。”

  “我倒不這般看。”李瑕道:“百姓的錢糧、官府的錢糧,必有一個總數。官府多些,百姓便少些,反之亦然。用兵之際,需多征錢餉;而休戰之際,便是難得的與民休養之機。”

  “三年內蒙人不會再攻來?”

  “他們自顧不暇。”李瑕道:“這是僅有的一次機會。我們需要大量的人口,以及…創造力。也就是,把百姓、官府的總錢糧提上去。”

  太多奇怪的詞匯,張玨開始沉思。

  “減征,是吸引人口、激勵民力的最好辦法。減征了,錢糧不到府庫里,但不是少了,而是多了,在何處?在百姓家里,那他們才會為了守護他們的家產奮力反抗;在百姓肚子里,那他們才不再是那般瘦弱得風一吹就倒。

  難得我們暫時不需征太多兵力,太難得了。這段時間里,每一個耕耘民畝的民夫都能成為我們的兵。他們會是良家子,更強壯、更堅決的良家子。

  道理不過就四個字,藏富于民。來簡單,做起來也不難,少一點私心,少一點安逸,如此而已。但我想世上少有人能做到,我們若能做到,定會是國富民強。”

  李瑕完,擺了擺手,道:“當然,我的未必對。我亦從未治理過這般大的地方,必然有許許多多的錯,也無妨,若錯了就改,不停地、不停地想、不停地做。”

  張玨只是一直看著李瑕。

  仿佛是喜歡上他了一般…但定然不是的。

  李瑕坦然任他盯著,自往前走去。

  繞過一片山坳,他忽然道:“就快到了…山河堰分三大壩,乾道六年,增筑至六壩。皆溢流壩,壩上游各自開渠引水,分流灌田,按畝配水。紙上得來終覺淺,今日看過之后,還需想辦法請來大理懂水利之人才…”

  李瑕在努力興修水利。

  以前,他以為他能有很多發明,但后來覺得不是。

  比如他想造槍,可他完全不了解槍械原理,于是“我們先造炮,一個管子,火球從中打出去。”

  便有匠人拿起一個竹制的火箭筒,問:“縣尉的是這個嗎?”

  原理宋人也知道,火藥推動炮彈。但如何鑄造出足以承受爆炸力的炮筒?如何開采且粹練出足夠韌度的材料?如何精細地鍛造?

  李瑕漸漸發現,他知道的許多東西,總有些聰明人想過。

  甚至,江蒼到工坊玩時,異想天開地提出用鐵屋子來克制騎兵,幾乎已有坦克的雛形…但沒有動力。

  哪怕有了動力,也沒有足夠堅固的材料造出軸承來承受那般強大的動力。

  就好像是,有末來的人跑來與李瑕“我們可以造一個機器人,與真人一模一樣,你沒想到吧?”

  “就當我沒想到吧,要怎么造?”

  “很簡單,我把大致的原理告訴你,你來造一個…”

  一個發明牽扯的是方方面面,包括最基本的人力…先吃飽飯。

  當然,換作別人或能做到,但李瑕識有限。

  他必然要對這些有所推動。也許能造出手雷、火箭筒,也許不能。終究需順應著整個時代的生產力。

  當某些條件滿足,他出的發明,才可能得到突飛猛進的實現。

  總之,李瑕絕不認為在短短十余年間,他能靠這些個物件,挽回一個國的命運。

  那么,李瑕不是來教人做事的,他該著做事。

  生存、帶兵、謀略、詭計,甚至相處模式、夫妻關系…現在,民生治理。

  他唯一與旁人不同的、最骨子里的東西,是他的思想觀念。

  不是物件。

  物件由人來用,人有思想且不停進步。

  李瑕為蜀帥…雖未正式官封,但他視自己為蜀帥之后,首先要為人做事。

  人以食為天。

  食從地里刨。

  地須有水澆。

  不談水利,一切枉然。

  這邏輯很簡單,李瑕都不用向后世看,只需要向過往優秀的蜀帥就行。

  “哈哈哈…蜀帥!蜀帥!”

  臨安城內,劉金鎖狂呼不已。

  “你吵得我好煩,但我好快活。”林子咧嘴一笑,重重踹了劉金鎖一腳。

  “噢!”

  “疼。”

  “疼?那是真的了!大帥真的任蜀帥了!”

  “你這猢猻,老子來踹你一腳,讓你看看是不是真的…”

  臨安城的小院里,丁大全派來傳話的人剛走,院子里便響起劉金鎖與林子的吵鬧聲。

  不一會兒,柳娘正從門外回來,看到這一幕不由笑了笑。

  哪怕還沒見過那位李大帥,她已能明白其人在這些漢子心中有怎樣的威望。

  劉金鎖一見她,蹭蹭蹭又跑過來,忙接過她手中的物件。

  “大帥真任蜀帥了。”

  “才到門外便聽見你了,小心莫讓人聽到。”柳娘為人仔細,笑著叮囑了一聲。

  劉金鎖連連稱是,卻是又問道:“我們馬上要走了,今日打聽到唐安安了嗎?”

  柳娘搖了搖頭,道:“相熟的人問了個遍,兩年多前便再未有人見過她,恐是不在臨安了。”

  她在這行當里算是最不入流的,但人緣不錯。若是她打聽不到,林子、劉金鎖便更無能為力了。

  劉金鎖撓了撓頭,轉向林子看去。

  “這事辦砸了。”

  林子瞇了瞇眼,道:“明日再啟程,我夜里到賈府去探一遭。”

  “我已問過賈府一個相熟歌姬。”柳娘道:“唐安安那等姿色才情,若在賈府,她不該沒留意到。”

  “辛苦嫂子了。”林子無奈,只好道:“準備動身吧。”

  一行人裝著馬車,劉金鎖總覺得事情沒全辦好,已無先前那歡喜勁頭。

  “林子,當時大帥的是找到唐安安‘及’婢女年兒,還是唐安安‘之’婢女年兒?”

  “當然是‘及’啊。”林子沒好氣道。

  劉金鎖隨手一提,把他與柳娘那不多的家當丟進馬車,道:“我怎記得是‘之’呢?我聽得清清楚楚。”

  “劉大傻子,你還真傻了不成。”林子往車轅上一坐,道:“這種事情,還有甚好辯的,懶得搭理你。”

  “那這事,大帥怎辦啊?”

  “大帥了,若找不到,他與賈相公去。”

  柳娘聽著這些,又想到了兩年多前臨安城里那紛揚的傳言。

  李瑕赴任川蜀時,留下一首詩“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有人他是離開朝廷,卻決定護著朝廷;

  也有人他是離開唐安安,卻護著唐安安。

  至今想來,柳娘覺得這位李大帥該是兩者皆有,心中不由泛起一句評述。

  “江山美人,真風流人物…”

  這邊一行人的馬車從臨安城西北面出了余杭門,卻聽前方馬蹄聲響。

  “讓開!讓開!緊急軍情,撞死不管!駕…”

  劉金鎖連忙避開,只見那快馬已狂奔而過。

  “報!”

  大宮內城,小黃門跌跌撞撞奔到殿上。

  “官家!”

  “陛下,潭州急報!”

  “阿術自大理斡腹,去歲于老蒼關敗我軍六萬,其后破貴州、象州,年初入靜江府,破辰州、沅州諸地,一路兵疾如電,甚至快過我方潰軍,戰報未到,其軍已于十日前直抵潭州城下!恐將與忽必烈合攻鄂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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