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軍山。
定軍山位于漢中西南,地處于金牛道出口處。
它屬大巴山脈,其山脈有山峰十二座,號稱“十二連峰”,包圍著一個天然洼地,可戍屯萬余兵力。
三國時,劉備便是在此擊敗了曹軍,由此崛起漢中。
諸葛亮大布八陣圖、黃忠陣斬夏侯淵,皆是在此。
故而偶有人說“得定軍山則得漢中,得漢中則定天下”。
當然,說說而已。
李瑕已駐軍定軍山,卻遠未有得漢中、得天下的跡象。
至少漢中戰場上的八萬蒙軍,依舊是野戰無敵…
李瑕拿下利州之后,有兩萬余仆從軍歸順,但他并未將他們帶出來。
因這些兵力實在沒有太大戰力,守城拋拋木石還行,走金牛道追擊蒙軍反而會成為拖累。
且帶不了那么多輜重。
李瑕只帶了六千步卒,一路而來猛攻汪翰臣旳后軍。
在這天梯石棧相勾連的崎嶇棧道上,蒙古騎兵的優勢全然不能發揮,只要有戰馬受驚,便橫沖直撞,把前方的蒙軍撞下山崖…
另外,汪翰臣的戰意并不堅決,只想趨往漢中。
但到了平原,李瑕的六千兵力便不足以改變局勢。今日,主要是起到激勵漢中城內守軍的作用。
只看兵力分布,宋軍顯然還沒有占領漢中的實力…
李瑕沒有搭帳篷,站在山間,抬眼看了看天。
這是正月末,月光黯淡。
但望了許久,李瑕終于還是等到了云層中透出的一鉤彎月…他遂覺心安了些,抬腳向山林間的士卒們走去。
“都歇好了嗎?”
“好了!”
李瑕點了點頭,看向一身黑衣的茅乙兒,以及他身后十余精銳。
“還有什么要交代的沒有?”
茅乙兒咧嘴一笑,道:“能戰死家鄉,落葉歸根,末將死而無憾。”
也不知他是與誰學的成語。
李瑕道:“不準死,務必把我的信送到。”
“是!”
“去吧。”
這十余人迅速離開。
李瑕又繼續往前走,目光在一列列士卒身上逡巡著。
“蒙軍以為我們占了定軍山要安營下寨。但我們沒有,露宿山林,風吹雨打,你們可覺辛苦?”
“不辛苦!”
“不辛苦是假的。”李瑕道:“但蒙古人想不到我們能吃多少苦、受多少累,故而,我們必勝。”
“必勝!”
“出發。”
漢中城,望江門城頭上,張玨正站在夜色中望著漢江上游。
他相信李瑕必然要派人來聯絡。
這是默契。
一直到三更時分,江面上火光一閃,張玨瞇眼看了好一會,終于看到隱隱約約的黑影順著江水浮下來。
“噤聲。”
張玨大喜,壓低聲音吩咐道:“快,放下吊籃,快。”
然而。
“發現宋軍!”
“放箭!”
只聽對岸呼喝聲起,樹林中有蒙古伏軍殺出,對著江岸上的羊皮筏子便放箭。
蒙軍將領中亦有不少聰明人,竟是猜到了宋軍會趁夜派人入城。
很快,江對岸火把亮起,一列列騎兵沖來,攔截江面。
張玨亦吼道:“放箭!砲石!”
“噗!”
“噗…”
“百將快走…呃…”
“噗通!”
“射死他們!額秀特…”
“快!掩護!”
“拉他們上來…”
漢江下游不遠處,楊文安正跨坐在戰馬上,看著江面上漂下來的尸體。
“拉過來。”他開口咐吩道。
過了一會,有蒙古漢軍士卒大步跑來。
“報將軍,每具尸體都搜到了信。”
楊文安愣了愣,道:“給我…”
漢中城。
篝火旁,張玨正守著身中了兩箭的茅乙兒。
“張將軍…我傻得很…將軍怕我轉述不清楚…寫了信…”
張玨連忙接過,先是扶著茅乙兒重新躺下。
“好,好。你先養傷…我看看。”
那是一個牛皮包裹,打開來,里面的信紙有點濕,字跡卻還在。
張玨往火邊湊了湊,瞇了瞇眼。
“君玉兄與諸袍澤見信如晤。諸君收復漢中,功業不朽,英名千古。瑕不才,不能頃刻殺退城外之敵。然請諸君放心,今已聯絡蒙古阿里不哥,其人誠慕我漢家威儀,熱愛和平,愿與大宋議和,此大事,尚待陛下決斷。
阿里不哥又言,挑撥蒙哥侵宋土者,忽必烈是也。因其狼子野心,使川蜀生靈涂炭,蒙哥亦死于我大宋將士之手。有鑒于此,已命六盤山大將渾都海、陜西行省左丞阿藍答兒清剿忽必烈同黨…”
同樣是篝火旁,楊文安捧著從宋軍尸體上搜到的信,一句一句念著。
自有人翻譯給莫哥等人聽。
“瑕直言,此狗咬狗也。所幸,呂帥已扼大巴山蜀道,嚴防蒙軍南下。只待渾都海兵至長安,扼秦嶺蜀道。則,漢中蒙軍如入甕之鱉,至必死之地。
諸君只須再守城數日,蒙軍必退。若不退,唯請諸君死節,瑕隨后便至。黃泉道上,兩萬英魂共候蒙軍八萬甕中之鱉,值否?是謂大丈夫死得其所…李瑕拜上。”
“額秀特!”
“額秀特!”
“宗王,李瑕是故意讓我們看到這信的,不要上了他的當!這個被長生天唾棄的奸險小人!”
“夠了!”
莫哥大怒,吼道:“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但誰來告訴我,他為何會知道渾都海、阿藍答兒是阿里不哥的人?!”
“宗王息怒…阿藍答兒鉤考之事鬧得人心惶惶,他他他…他與漠南王不和,人盡皆知,而渾都海駐兵六盤山,本就是為了給阿藍答兒撐腰…此事…”
“稟宗王,李瑕此人,本就是細作出身,去過河南數次…”
一時之間,大帳中,蒙語、漢語嗡嗡作響,通譯已愣在那里。
“額秀特!”
“請宗王息怒,依我看,李瑕是故意嚇唬我等,反而可見他心虛。只需以雷霆之勢殲滅這些漢中宋軍,再出秦嶺,還來得及…愣著做甚?給我譯給宗王聽啊!”
忽然,
“報!宋軍夜襲…”
莫哥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
轉頭在大帳中看了一圈,像是看誰能說一說,為何李瑕那一點點兵力敢夜襲自己這數萬人的大營。
然而,那哨馬奔到近處,卻是大喊道:“報!陽平關急報,宋軍偷襲關隘,請求支援…”
話音未落,又有哨馬奔來。
“報!雞頭關失守!”
莫哥張了張嘴,轉頭看向地圖。
陽平關,通往陳倉道的要塞;
雞頭關,通往褒斜道的關隘。
這是蒙軍北撤的道路。
為何汪良臣丟了漢中城之后還能聚起兵力?
因為他把幾乎整個漢中所有的兵力都調過來了…
從來沒有一個蒙古將領認為,宋軍會去秦嶺蜀道,連漢中都立不住腳,去關隴做什么?
暫時而言,宋軍確實沒有北上的必要。
但,蒙軍有。
李瑕的信確實是要給張玨,只是不忌憚于信被蒙軍看到而已。
否則不必讓人冒死,直接遞話給蒙軍就行。
但李瑕不需要遞話給蒙軍,因為渾都海、阿藍答兒哪怕不搭理李瑕,也本就是忽必烈的生死大敵。
這不是挑撥,蒙哥死的消息送到就夠了。
李瑕的所做所為,已是一場陽謀。
“你們以為攻下漢中,再對付渾都海來得及?那好,我再堵住陳倉道、褒斜道,你們還來不來得及?”
天光破曉,漢中城。
張玨已有了必勝的信心。
他把李瑕的來信抄錄了數十份,貼在城中各處,找來人大聲宣讀。
“將士們聽著!這一戰,要么我們拿下漢中,要么我們拖死蒙軍!簡而言之,兩個字…必勝!”
“必勝!”
“必勝!”
來阿八赤聽著從漢中城頭上傳來的呼聲。
他已不敢確定還要幾日才能攻下漢中城。
而攻下漢中城之后,又要幾日才能打下陽平關?
他閉上眼,想了很久,最后走向莫哥。
“宗王。”
“額秀特,說!”
“宗王該知道,這些兵力是漠南王的,是用來爭奪汗位的…必須盡快帶回去。”
莫哥神色萎靡起來。
他在石子山上受的傷還沒好。
蒙哥伐蜀之戰,至此已持續了一年,所有人都已成了強弩之末。
哪怕是好戰的蒙古人,也對這個死了大汗之后在山地中被圍追堵截的戰場感到了厭倦。
良久,莫哥開口道:“派一個信使…去見李瑕。”
其后,陽平關與蒙軍大營間信使往來了幾日。
二月初三,莫哥帶著四萬人北上子午道,向長安進發。
二月初六,李瑕領兵放開了陽平關,回駐定軍山。
當天夜里,汪家兄弟迫不及待便領兵西進陳倉道,急赴隴西。
大軍被區區六千人嚇退,說來丟臉,但他們沒有后悔,只感到后怕。
再晚一步,隴西局勢就壞了。
因為就在二月初五,京兆消息傳來,阿藍答兒已領兵殺出長安城,直趨六盤山,欲與渾都海合兵。
無論如何,自曹友聞死后十余年,蒙軍終于離開了漢中。
“漢中開漢業,問此地、是耶非?”
“想劍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戰東歸。”
“追亡事、今不見,但山川滿目淚沾衣。”
“落日胡塵未斷,西風塞馬空肥…”
渾身是傷的張玨斜站在漢中城門處,站著站著,忍不住唱起了稼軒詞。
忽見前方旌旗招展。
宋軍歡呼起來,蓋住了那唱詞的聲音。
李瑕抬頭看了這雄偉城池一眼,策馬進了漢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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