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璘把張實的頭顱放在案頭。
他看著張實那完全扭曲了的面容,還能感受到其人死前,被馬匹拉扯的身體是承受了何等劇烈痛苦。
“你太可笑了。”紐璘喃喃道,“敢欺騙大汗…你居然敢欺騙大汗…”
張實沒有回答。
那屢戰屢敗的不甘、中計被俘的恥辱、孤守山城的勇氣,全已化為掙扎的表情。
紐璘不得不承認的是,張實打水戰不行,守山城卻很厲害。竟在蒙哥汗的攻勢下,與楊立憑數百兵馬,讓十萬大軍幾乎無計可施。。
最后,還是史樞親自率了數十精銳,以繩索攀過萬丈深淵,趁夜偷襲,嚇得苦竹隘裨將趙仲武以為城已告破,獻城投降。
苦竹守軍不過數百人,面對十萬大軍,唯一個憑借的便是高山地勢。一旦有蒙軍進了山城,難免有人會瞬間崩潰。
但這一戰,還是險之又險才攻破苦竹隘。
紐璘還打聽到,戰后,蒙哥讓妻子也速兒親自端酒給史樞。
自蒙古立國以來,還從未有可敦賜酒給臣下的,史樞受此殊榮,既可見蒙哥對史家的信重,亦可見其對張實的憤怒…
紐璘想著這些,額頭上漸漸冒出了冷汗。
他本該已擊敗敘、瀘的宋軍,放舟重慶,可眼下大汗已入蜀,看著旁人一個個立下大功,唯他還在這里與一個小小知縣對峙?
“傳令,兵發老君山,本帥要親自攻山…”
老君山上,大旗翻飛。
戰鼓與號角喧揚。
李瑕與易士英的甲胄上都沾著血,是瀘州軍一部分將領的血。
臨戰之際卻要動手鏟除同袍,易士英心情自是不好。
何況,糧草也快吃完了。
李瑕倒不介意這些,他憂慮的是紐璘打仗太穩了,
這一戰再拖下去,
對宋軍十分不利。
“那是什么?”
易士英忽停下動手,
向一個方向瞇著眼看了良久,最后搖了搖頭,道:“非瑜看看,
老夫看不清晰了。”
李瑕目力不錯,沉吟道:“像是…一個人?”
很快,
山下有驚呼聲響起,
接著有士卒跑上來喊道:“是張都統!”
“蒙軍把張都統殺了!蒼天啊,
五馬分尸了!”
慟哭聲轟然而起,瀘州軍中一片哭嚎。因這三年來,
瀘州軍一直是張實親手操練,對不少士卒都是恩重如山。
“張都統!”
易士英、李瑕卻皆松了一口氣。
“幸而張實未降。”
這話他們都沒說出口,但心中都是這般想的。
堂堂一軍統帥,
能中蒙人那樣低劣的伎倆,
誰又能將他救得回來?
萬一降了,
必能鼓動不少人叛變。
哪怕今日只是他的尸首…若還能稱得上尸首的話,
哪怕只是他被掛出來,瀘州軍也已軍心大亂。
蒙軍的號角聲起,
趁著宋軍方寸大亂之際,開始攻山。
依舊是以箭雨壓制,再推著土車去填宋軍挖設的壕溝,
再往后是砲車拋出火球點燃山林。
大火點燃樹木,濃烈的煙氣騰空而起…
紐璘抬起頭,
注視著眼前的山林,眼神帶著期待。
他以往打仗從不靠期待,
從來都是自信能勝。
但今日不同,他很難去向蒙哥汗解釋,
為何會在一個小小知縣手上受挫,因此期待能順利一些。
可惜,張實之死帶給瀘州軍的震懾,遠遠未達到他的預想。
瀘州軍確實出現了片刻的混亂,但很快就平息下來,隨著戰事的進行,竟隱隱有些哀兵的氣勢。
“不可能的。”紐璘自語道。
他沒去看具體的放箭、拋射、沖鋒。
在都元帥這個層面,
他主要在意的還是雙方的軍勢。
“你不可能讓軍中所有將領都不起異心,主將慘死,總會有人亂了心神。就像趙仲武獻了苦竹隘受降。可為何到現在為止沒有一道防線出岔子?你如何做到的?”
紐璘夾了夾馬腹,策馬繞著老君山而走,
目光在每一條攻山的道路上梭巡,尋找著宋軍的破綻。
沒有。
他愈發不明白…
“好在我們事先整合了瀘州軍。”易士英指揮著防御,冷不丁向李瑕說了一句。
“是,幸而長寧軍、慶符軍剛剛斬殺了一批臨陣畏縮的將領,目前是將士們最忌憚軍法的時候。”
李瑕回答著,看向了不遠處正在滅火的汪大頭。
就在方才,一顆火球正好砸到了易士英指揮臺前方兩里處,嚇得周圍的宋軍士卒魂飛魄散。
但易士英、李瑕都是面不改色,繼續指揮。
汪大頭當時還在為張實慟哭不已,抹著眼淚,領著兵士砍掉著火的樹木,以沙土滅火。
有時打仗并非每一刻都是刀槍相向,而是不停地勞作,搬石頭、搬木頭、推車…等到哪一方體力告竭,隨著而來的才是殺戮。
這一戰,瀘州軍多是被安排在后方做這些事,否則眼看著主帥被五馬分尸的軀體掛在那,如何能全心應戰?
這便是易士英的經驗。
也是他的公心,把自己人派到最危險的地方。
李瑕知道,這樣的仗越打,守山的這一萬人將會越發有凝聚力…
天邊的云漸漸染上一層金黃的光暈,紐璘也漸漸感受到了壓力。
這一日的攻山戰他打得很好。
消耗了宋軍的體力,以及大量的木石、沙土,山底的壕溝被填了三道,拒馬被破壞了兩層。
但不夠。
蒙哥沒有催紐璘一句話。可張實那一塊一塊的身體卻說了很多。
“你俘虜來的宋軍都統毫無用處,他戲耍了你的大汗。”
“史樞奮不顧身,渡萬丈深淵拿下了苦竹隘這樣的險峻山城。”
“老君山比苦竹隘險?李瑕比楊立這個楊再興的后人還難對付、比張實這個都統還難對付?”
“你一個蒙古都元帥,比不上史樞這個漢軍萬戶?”
“大汗統率六軍下嘉陵江,你要讓大軍在重慶府等你?”
紐璘本有很多時間。
如今卻已蹉跎在三江之地。
他在心底求長生天不要讓日頭落下,讓今日的戰果再大一點。
長生天沒有聽到他的祈求。
落日最后的余暉灑盡,強迫他鳴金收兵…
“傳令下去,集結所有兵馬,明日繼續強攻老君山。”紐璘沉思了良久,終于下達了命令。
車里不由問道:“都元帥,守沱江的兵馬也撤回來?”
之所以問,因為這是紐璘圍攻老君山之初就在布置的防線。
為了防止云頂城的宋軍再次下山攻過來,紐璘分出了一部分兵力散在沱江中上游,切斷了云頂守軍與老君山的聯絡。
“可萬一云頂守軍來支援…”
“不怕。”紐璘顯然是深思熟慮過的,緩緩道:“我想過了,若孔仙敢派人來,也是我們的機會。”
他在地圖上點了點,語氣有些狠厲。
“云頂守軍若至,我們調頭先包圍他們。逼老君山的宋軍與我們決戰。”
車里認同這個戰略。
原先的打法更穩妥,是紐璘一貫的風格。
眼下這個打法也沒什么不好,冒一點風險,但蒙古騎兵在陸地上一向是無敵的,不懼怕這點風險。
老君山,宋軍大營。
“我們的糧草至多再堅持五日。”易士英道,“非瑜真有破敵之策?”
“有,但紐璘太會打仗,我不敢保證一定能成功。”李瑕道:“前幾日不說,是因還未見到實施的可能,但現在有了。”
他湊到易士英耳邊,低語了兩句。
易士英愣了愣,啞然,沉思,隨后苦笑了一下。
“希望能成吧,我倒從未想到,你能將成事的關鍵,交付給他人。”
“易將軍為何這般說?”
“你這豎子,凡事只信自己,不是嗎?”
李瑕想了想,道:“我也信我大宋將士。”
難得聽了一句忠誠之言,易士英有些欣慰,頷首道:“說得好啊,我大宋將士摒五代之陋習,守土衛民,使生黎安定,前所未有者。”
“前所未有或許是,但更重要的該是往后,希望往后生黎能更加安定。”
“是啊,等擊敗了韃虜。”易士英喃喃著,目光又落在地圖上,道:“接下來這幾日,戰事必逐漸艱難,你我要穩住瀘州軍的士氣,明后日等他們從張都統的死訊中鎮定下來,哀兵之勢便可用了。”
“我亦是如此想的。”李瑕道:“我打算今夜便開始激勵將士。他們守山疲憊,便不召他們出來了,我帶人一個個營地去慰望。”
“好,防線需趁夜修復…”
兩人商談著,過了一會,李瑕從地圖上抬起頭來,發現易士英已坐著睡著了。
他微微嘆息一聲,也不知何日能與易士英剖明自己的志向,不知到底有沒有那一日…
如易士英所言,后幾日的守山之戰愈發艱難。
紐璘顯然是突然間發了狠,集結了所有的人手開始強攻。
宋軍居高臨下而守,暫時雖傷亡不大,但箭矢、木石,甚至金汁都漸漸不足。
而一旦李瑕說的那個破敵之法沒有實現,糧草用盡,好不容易才穩住的士氣很可能會在一瞬間崩潰。
那就是兵敗如山倒了。
一日、兩日…時間漸漸到了五日之期,易士英已開始只發半日糧草,愁得又添了半頭白發。
李瑕表面上看起來還是很自信,少有年輕人似他這般堅韌。
但他也開始時不時地眺望向南面的長江。
“知縣,我們要是敗了,我可游不過長江。”劉金鎖撓頭道。
“那我們就在江北立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