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燈火通明,劉太平放下手中的賬目,道:“如此說來,那張君寶是宋人細作?”
劉忠直道:“俞德宸南下誅殺那個叫李瑕的宋官,反被對方騙了。來的那張君寶不論是否李瑕,當街殺我兩名下屬者必是他無疑。”
“俞德宸不知情?”
劉忠直道:“這俞道士就是個呆子。受人救命之恩,聽人說要北上尋親,便傻乎乎帶了對方過來。”
“此人北上,目的何在?”
“目前看來,最合理的推斷只有一個…聯絡史天澤。”
劉太平神色鄭重不少,緩緩道:“你確定?”
“張君寶至開封,立即便見了史樟。”劉忠直道:“史樟這小子,平素只知吟詩作對,但一個將門之子、年少輕狂,不好聲色犬馬,偏喜老莊之學,穿麻衣草履?這般做派,未免太刻意了些。”
“史天澤。”劉太平敲了敲桌面,念叨著這個名字,道:“你可知史天澤為何深受兩代大汗信重?此人善察時勢。”
“善察時勢?”
“史天澤之兄長史天倪曾任都元帥,領二十四萬戶。史天倪戰死之后,史天澤代其兄之位,手握重權。他滅金立下大功,卻面稟窩闊臺汗,自請解去都元帥之職,轉授史天倪之子史楫。”
劉忠直點點頭,道:“此事我亦聽說過,史天澤還請奏將史楫之兵權分于其次侄史權。”
“這是效仿漢代的‘推恩令’啊。”劉太平道:“中原各世侯,史家稱得上數一數二,大汗如何不忌憚?史天澤卻把史家之兵權分散于各侄子,既能為汗廷效忠,又不至于權力過大。”
“真是忠心耿耿,不如將兵權全讓出來。”
“那旁人又如何看待大汗?兔死狗烹?史天澤這分寸把握得恰到好處。”
“是恰到好處,既免受猜忌,又保了史家之兵權。”
劉太平微微譏笑,道:“阿藍答兒揚言,要殺盡忽必烈之臣屬,文官殺便殺了,但中原之地有些人他不敢碰,李璮、劉黑馬、張柔、史天澤…這些世侯一旦被逼反了,阿藍答兒也擔不起。”
“等大汗滅了趙宋,且看李璮還能蹦跶到幾時。”劉忠直道:“依侄兒所見,史天澤未必像他表面上那般忠心耿耿。”
“不可妄言,對這種大將,凡事要講證據。”
“可侄兒今日聽那李瑕事跡,皆與史天澤有關。李瑕在開封拿到了何物,能讓宋廷破格任一個非科舉出身的少年為知縣?而這知縣不惜孤身犯險再回開封,又是為了何物?”
劉太平緩緩道:“我說了,對付大將,須講證據。”
劉忠直一愣,回想起那“對付”二字,這才明白叔父已經在敲打自己。
“是,是侄兒武斷了。”
劉太平不再看著劉忠直,淡淡道:“你手下死了兩個人,必須查清楚,明白了?”
“侄兒明白。”
劉忠直退出書房,才繞過長廊,便見一名屬下快步跑來。
“查到了,昨日,有人在史府附近見過那名道士。”
“確定?”
“不會有錯,那道士扎眼得很,走在路上誰人不側目。”
劉忠直步履一轉,又想馬上去見劉太平。
然而想到那句“須有證據”,他硬生生停下腳步,低聲喝令道:“給我去找,翻遍開封城也得把他找出來。”
“是…”
劉中直凝視著下屬的背景,自語道:“史天澤,你既漏出了破綻,休怪我踩著你往上爬了…”
史天澤譏笑了一聲,喃喃道:“殺了兩個人…我本以為,他會向阿藍答兒告狀,卻只是殺了兩個人…”
“父親,這是何意?”
“李瑕只需當街殺人,鉤考局自會去查此事。那便不難查到你見過李瑕…這些事,由他們親自查出來,比告密信更讓人信服。”
“那我們怎么辦?”
“慌什么?”史天澤道:“你亂了分寸了知道嗎?給我靜下心來仔細想想,別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
史樟這才自省過來,深吸了幾口氣,沉思了良久。
“兩條路,或繼續與李瑕聯絡,滿足他的要求,讓他離開;或想辦法殺了他,盡快平靜此事。”
“繼續說。”
“要殺李瑕,首先便是找到他。可眼下形勢,我們絕不敢大動干戈,在偌大的開封城找一個人,如大海撈針…如此說來,竟是只能答應他,可笑…”
“夠了。”史天澤搖了搖頭,道:“我已命人控制了楊果的家眷。”
史樟愣了愣。
“為何…不,孩兒想一想…父親是在試探李瑕?”
史天澤沉默著。
他極注重培養家族子弟,幾個侄子如今都可獨擋一面,因為侄子們自幼喪父,不容易被汗廷猜忌。
反倒是他自己的兒子,未能任職,缺少了太多歷煉。可再聰慧的人,心性不打磨,遇到大事便容易混亂。
有時沉穩比聰慧更重要。
這也是史天澤愿意花時間與史樟商議的原因,并非是在問主意,而是在暗中磨礪兒子。
史樟額上已有細汗,喃喃道:“父親莫非認為,李瑕北上是為了楊果?為何有這種推測呢…因為…”
“因為換作任何事,賈似道都能比李瑕做得更好,李瑕沒必要親自來。”史天澤道:“開封城并沒有值得讓李瑕孤身犯險的‘利’,那他很可能并非為了利益,而是為了救楊果。”
“可這還是說不通…”
史天澤道:“你覺得說不通,因你凡事只問利弊,不問情義。你自己想想吧,一個少年人,何時將心中熱忱丟了?下去吧。”
史樟又是愣了愣,驚訝于史天澤今夜喚自己前來竟只是說這個。
他低著頭轉出書房,忽又想到了自己把閻復出賣給王蕘當替死鬼之事。
那曾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
“可父親你不也是一樣嗎?”史樟喃喃道,“本就是你讓楊果聯絡宋廷,楊果一被捉,父親你不也是急于滅口嗎?”
同一個夜色下,李瑕正走過楊果府邸附近的小巷,不經意地一轉頭,他看到了史家的兵士已將那宅院層層包圍。
李瑕沒有繼續湊近,而是隱在暗處,耐心地等待著。
終于,他看到一個兵士走向樹叢,一邊解著腰帶,打算小解。
李瑕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在帕子上灑了些藥粉,徑直上前,一把捂住那兵士的口鼻,用力將人拖到樹林里。
他手上氣力頗大,任對方死死掙扎,始終掙扎不開。
“閉嘴,你聽著。回去告訴史天澤,他猜得不錯,明日午時之前,我要看到那人從阿藍答兒手上安全出來,否則對他而言,事情只會越來越棘手。”
“嗚…嗚…”
“聽明白了你就點頭。”
那兵士卻是搖了搖頭。
李瑕道:“你只要把這句話轉述給史天澤,明白了?”
“嗚…”
那兵士這才點頭不已。
“告訴他,明白午時之前若未照辦,他會看到后果。”
李瑕依舊捂著他的口鼻,直到他眼睛緩閉上,這才松開手,重新隱進黑暗之中。
夜色更深。
史天澤的書房中燭火本已熄滅,卻又再次亮起。
“知道了,此事不必對旁人說。”
“是,小人絕不敢說。”
“下去吧…”
史天澤披著睡袍,獨坐于書房之中,目泛沉思。
今日控制了楊果家眷,果然試探出了那小子的目的。
至于那個威脅…他史天澤何等腥風血雨未曾趟過,豈懼一個狂妄小兒的威脅。
他有叛蒙自立的野心不假,但首先他要確保史家的安全。楊果、李瑕有敗露的風險,他便能毫不猶豫除掉他們。
去歲之所以讓楊果傳遞情報,楊果只以為是他想要聯絡李璮。
李瑕孤身前來,以為他還在猶豫是否舉事。
但這些人卻始終不明白他真正的意圖。
“蠢材,關鍵之處不在趙宋、不在李璮。趙宋懦弱、李璮狂悖,皆不足以共謀大事,再多場小勝也不可以逆勢…關鍵,在忽必烈與蒙哥。”
史天澤喃喃自語著,看著空無一人的書房,仿佛李瑕就在他面前。
“去歲我為何給趙宋情報?無非憂蒙哥攻下川蜀,則忽必烈‘怠于攻宋’之罪坐實,必然失勢。我所等的是這兄弟二人爭至兩敗俱傷。
如今鉤考正如火如荼,忽必烈已被逼入絕境,是叛是降僅在一念之間。只須靜觀數年,時局或有大變,楊果卻于此時勸我聯絡李璮這個蠢材,弄得鋃鐺入獄。
除了壯士斷腕,我又能如何?你個豎子連這點道理都看不穿,竟也敢逼迫我?你小看了蒙哥對我的信任,也小看了史某人的手腕…”
沒有人回答史天澤。
到最后,史天澤只是隨手一揮,揮滅了案上的燭火。
李瑕于他而言,也只是這一支小小的蠟燭。
蒙哥汗才是那皓月之輝,唯忽必烈這片云彩能稍擋一擋。他史天澤自不會為了那一揮即滅的蠟燭,提前讓蒙哥察覺自己的野心。
若要做選擇,自然得選兇險更少,利益最大的路走。
“我會看到后果?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