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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5章 失魂癥

  “我們這個慶符縣…”

  待李瑕離開后,房言楷低聲喃喃著重復了一遍,回顧整個對話,這是讓他印象最深的一句話。

  本以為李瑕少年得志,任了知縣,會在他面前擺架子,但這種預想中的難堪并未發生。李瑕自始至終都就事說事的態度。

  房言楷遂覺得自己有些小家子氣了。

  到了傍晚時分,他再次抽空來到符江對岸李西陵家中用飯。

  他一直沒把家小帶來慶符,兩年來都是獨自用飯,如今李西陵算是他唯一的朋友。

  他能與李西陵為友,卻不可能與韓家父子這等北歸人為友,正是所謂的“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推門入堂,李西陵正在品茶,回過頭笑道:“你鼻子倒是靈,今日郝老道長在山上捕了條大蛇,昭成正燉蛇羹。”

  房言楷莞爾道:“郝老道長捕的蛇,莫不是蛇妖?”

  他在縣衙里終日一副古板面容,但中進士前也是詩酒年華過來的,在友人面前也有風趣的一面。

  “自然是蛇妖,你我食之,或可羽化飛升。”

  “莫胡謅了,李知縣今日歸來,未召你過去?”

  “他去軍營了。”李西陵道:“我份內之事辦得妥當,無甚要說的。”

  房言楷已在桌前坐下,執箸等著,顯得頗為自在。

  不一會兒,李昭成端上蛇羹及幾樣菜肴,郝修陽也落座,四人把酒用羹。

  菜肴入口,味道頗鮮美,房言楷本有心夸贊幾句,卻又將話語收了回去。

  因與李西陵成了好友,這李家父子的事他是最清楚的…李昭成喜歡下廚,不喜讀書科舉。李西陵則認為偶爾下廚怡情可以,但不是男兒正道。

  那,再夸李昭成廚藝,便是給友人家中添亂了。

  用過飯,飲了幾杯酒,房言楷嘆一聲道:“到了今日,真是在一小兒治下任職了。”

  “正書欺他年輕罷了。”李西陵捧著酒杯道:“撇開年紀,李知縣之人品才干,你可服氣?”

  房言楷苦笑。

  李西陵道:“而我之所以到李知縣幕下任事,恰是因他年輕,如此年紀便有此等成就,往后又如何?”

  “道理我皆懂。”房言楷道,“然自出仕以來,兢兢業業,卻始終于此一階半職打轉,連初入仕的少年也爬在頭上…”

  “往后回鄉,于親朋舊友、師生同門間如何抬得起頭?”李西陵忽打斷了房言楷的話,笑問了一句。

  房言楷一愣,半晌,點了點頭。

  李西陵這句話,正是戳到了他心底。

  “他們會說‘聽聞正書兄任上那知縣李非瑜年不過十七’?為官至此,有何顏面可言?”李西陵又道。

  “我亦知這些都是虛枉…”

  “世情如此。”李西陵道:“故而天下間多的是碌碌無為之輩,放不下其可憐的自以為是。而慧眼識珠者,少之又少。”

  他湊到房言楷近前,又道:“房兄,你欲與碌碌之輩為伍,或真心為治下之民施展才干?”

  道理房言楷都懂,他許是太孤獨,需要有人聊一聊,聊過之后,忽然間釋然了許多…

  “房主簿走了?”

  劉蘇蘇進堂,問了一句,一邊收拾著桌上的殘羹。

  “嗯,他蹉跎太久,眼界也窄了。”李墉隨口道了一句,問道:“你可吃過了?”

  “在后面吃過了,在臨安還從未見過這般大的蛇,嚇得人沒胃口。”

  李墉看著妾室,嘆息了一聲。

  “相傳蘇東坡貶官惠州,曾派老兵到市中買蛇羹。其妾室朝云不食蛇,東坡遂稱是海鮮,后朝云得知所食為蛇肉,驚吐成疾,病體纏綿數月,香消玉隕。遂有‘高情已逐曉云空’之句,可惜可嘆吶。”

  劉蘇蘇回過頭,嗔道:“阿郎又胡說了,東坡為朝云引魂時,分明寫的是‘遭時之疫,遘病而亡’,豈是誤食蛇羹?”

  李墉只是笑笑。

  他看到桌上的蛇羹想到蘇軾與妾室朝云,又想到了更多。

  蘇東坡悼亡妻,寫“十年生死兩茫茫”,之后其侍妾朝云相伴其二十三年,一生辛勤,萬里隨從,東坡又寫下“佳人相見一千年”。

  這些,他李墉亦經歷過。

  但近來,他想到的卻是蘇東坡的喪子之慟。

  李墉思量著這些,開口喃喃道:“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唯愿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劉蘇蘇最是明白李墉的心思,不由停下動作,勸慰道:“阿郎,莫太傷懷了。若妾身看,郝道長所言不差,該是得了失魂癥,才會如換了個人一般。”

  “倒非傷懷,只是…不知如何是好了啊。”

  “是病,總會有好的一日。”

  那邊李昭成提了一個食盒,進了慶符軍營。

  “李知縣可在?”

  “在大堂上,小人引李郎君過去。”

  李昭成進了軍議堂,只見李瑕正在那對著燭火翻看名冊。

  兩人對視了一眼,李昭成提了提手中的食盒,道:“做了些蛇羹,吃嗎?”

  “不吃蛇肉,不好意思。”李瑕道。

  “你以前沒這般挑剔,給什么吃什么的。”

  李瑕道:“不是同一個人了。”

  李昭成在他對面坐下,打開食盒,拿出一盒糕點放在案上,也看到了案上的空盤。

  “看來你吃過了,但嘗嘗這個吧,我做的糖糕,你以前最愛吃。”

  李瑕卻是又搖了搖頭,道:“我不吃甜食。”

  他向食盒里看去,見還有兩盤時蔬,道:“那兩道菜看起來不錯。”

  李昭成苦笑,端了菜出來,四下一看,見沒有旁人在,道:“二弟不認得我了?”

  “不認得。”

  “好吧,我本名‘李玞’,算是你族兄,亦是你兄長。是父親的堂侄,亦是他的養子…”

  李昭成有些費力地解釋了一遍,這些家族關系有些錯綜復雜,但李瑕還是聽懂了。

  簡單來說,李昭成是李仁本的嫡孫,他親姑姑曾是榮王妃。后來,李家被榮王迫害,他被李墉收養,才改了現在的名字。

  說來,李墉也是自幼失怙、被伯父李仁本收養,如同一個輪回。

  “哦,怪不得旁人說我們家以前深居簡出,是這個緣由。”李瑕道。

  “我們家”三字出口,他自己也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的名冊,看向李昭成。

  李昭成男生女相,個子雖高,長得卻頗漂亮,眨了眨眼,道:“是啊。我們家深居簡出。”

  “我打算與…李先生,與他談談榮王、忠王一事,但等我忙過這陣子吧。”

  “你入獄之后,我們一直在打聽你的消息,但還沒能設法救你,你已經北上了…”

  “我知道。”

  李昭成問道:“你不怪父親吧?”

  李瑕道:“我真是換了個人,不是心生怪罪。”

  “你就未嘗想過,你是得了失魂癥?”李昭成問道。

  李瑕道:“我的情況,我最清楚。”

  “你若是換了一個人,可有平生過往?原本又是誰?”

  李瑕夾著桌上的菜吃著,隨口道:“我原是個…劍客,天下排名第一的那種,死后魂魄占據了這個身體。”

  “都做過何事?”

  “無非是每日辛勤練劍。”

  “為何?”

  “為了贏,奮斗的人生才有意義。”

  李昭成沉默了一下,對李瑕這句話毫無認同感,

  “或許,是你臆想出來的呢。這些年,李家不得安生,屢遭大災。父親不得已,參與到扳倒忠王一事。你見他如此,臆想出一個人來代替自己,牧守偏遠之地、練私兵。可有這種可能?”

  “這是你的臆想。”

  “這是最合理的推測,與失魂癥的癥狀相合。”李昭成道,“你這人吧,從小做事就太容易入神。”

  李瑕沉默了片刻,明白他說的“失魂癥”大概指的是“人格分裂”。

  他忽然也在想,前世那一輩子,真是自己臆想出來的不成?

  也只是一瞬間,李瑕搖了搖頭。

  以他堅定的意志,倒不至于被人三言兩語就引得自我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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