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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1章 主動權

  八月初三。

  云頂城南的火勢已經滅了,士卒們先是清理了西墻外的戰場,又被調到城南清理廢墟。一派忙碌景象。

  羿青走上城樓,只見孔仙正坐在那出神,嘴里喃喃著。

  “李瑕…李非瑜…”

  羿青抱拳道:“孔將軍。聽說晚間還要開功慶宴,這大戰之際,哪有這種閑工夫…”

  孔仙回過頭看了一眼。

  羿青這人長得五大三粗的,滿臉都是胡須,根根如鐵,因常年不怎么洗,與血污灰塵幾乎結成了一塊。

  蕭世顯在世時,少有說過的俏皮話之一就是“羿青你這胡子都能當面甲了”,如今蕭世顯走了,孔仙便也將羿青當作自己的兄弟看。

  “犒勞將士一番也好。”孔仙道,“李知縣與你這粗人做事不同,他心細,看得出來將士們士氣低迷。”

  “殺外虜、保家鄉,哪個渾球敢不盡力,抽兩鞭不就得了。”

  “畢竟守了這么多年,局勢又不見好,連主將都叛逃了。”孔仙道,“人心,又不是鐵石。”

  羿青知道這種事他說了不算,不再多嘴,又問道:“將軍你在這做甚?風大,再把你傷口吹裂了。”

  “等李知縣過來。”

  “他去哪了?還要將軍你等。”

  “去查看城上水井、水池是否被人投毒,文官心細、心太細了,不服不行。”

  這云頂山上,宋軍開鑿水井十八口、水池三十二個,說來簡單,但高山鑿井自是艱辛。

  守軍們有這份吃苦耐勞的堅韌,孔仙卻沒自信能帶他們破局,思來十分慚愧。

  姚世顯之事,其實對他是一個極大的打擊。以前,他覺得顧全大局是對的,但現在他開始不斷懷疑自身,慚愧感始終縈懷在心間,每一件小事都能觸動。

  羿青道:“我怎聽說李知縣就沒考科舉,是北面立功回來的,該是我們武官。武信軍那邊都傳開了,他在北面…”

  “我知道。”孔仙道:“這份智計,不是普通武官能有的。”

  他指了指南面的倉房,又道:“張威逃了、沒在姚世安那找到兵冊、糧冊。李瑕便猜到蒙人要對我們的糧草動手。兩日內將糧草搬走,又增強了西面的防事…你我就想不到這一點啊。”

  羿青道:“但我就不明白了,哪怕是空倉,為何要放蒙人進來燒了?”

  “讓蒙人估量錯我們的糧草,總會有用的。”

  孔仙說著,又想到李瑕當時說的話。

  “如今蒙軍毫無破綻,就像雞蛋里沒有骨頭。但我們要有耐心,孵,等到雞蛋孵出小雞了,總能找到骨頭。而每一點信息誤差,都有可能是一個小小的裂縫…”

  當時李瑕說著,“嗒”的一聲,把城里最后一個雞蛋敲破,剝了吃了。

  孔仙欣賞這種坦然自若,早已不再有剛碰面時的不滿。

  不知不覺中,他已愿意讓李瑕來安排山城防務。

  又等了一會,山城中各個將領忙完手頭的事情過來,李瑕也到了,眾人一邊望著山下的地形,一邊擺好地圖,議論接下來的安排。

  孔仙是主將,當先開口道:“先說蒙軍動向吧,瞭望到紐璘的大部已經西進了。留下的蒙軍或在三五千之間。”

  似乎是特意與李瑕說的,孔仙還遙指了一下地形,又道:“從云頂城下山,兵馬只能走北面山道,而蒙軍大營就扎在北面的東岳廟附近,扼死了我們道路。若想從陡坡與懸崖攀下去,也有小股蒙騎正在四處哨探…”

  行軍打仗與普通趕路不同,攜帶著盔甲、武器、糧草,而攀下陡坡懸崖又只能少數人慢慢下,一旦被蒙軍發現就陷入被動。

  羿青道:“我們有六千人,殺下山去,吃掉這股蒙韃怎樣?”

  孔仙搖了搖頭,道:“蒙軍不會與我們在山下決戰。”

  他拿出推演的兵旗在地圖上擺開。

  “蒙軍騎兵會散開,此時如何做?若趕向成都,分兵多少人去?多少人留守云頂城?去了之后,蒙騎一路襲擾削弱,直到我們精疲力竭再沖潰我們。

  現在蒙騎封鎖了道路,打探不到成都的戰況。退一萬步說,便是能殺到成都,安知彼時紐璘是否與蒲帥開戰?

  若非是雙方鏖戰正酣之際,數千步兵殺向野地,只會被騎兵吃掉。到時我等全軍覆沒,云頂城也失守,蒲帥更無支援。”

  孔仙說到這里,回想起三年前,呂達率兵五千、義軍兩萬支援成都之事。

  他們戰意昂揚地殺出去,銳氣正盛之際,蒙軍并不與之決戰,不停綴著,以輕騎放箭,斷糧道、堵去路。

  最后,二萬五千人就像一頭遍體鱗傷又疲憊不堪的熊一樣摔在地上,被獵人一刀一刀分割。

  聶仲由聽了,默然片刻,難免有些泄氣。

  他知道李瑕勸過蒲擇之率軍入駐云頂城,但蒲擇之卻選擇與云頂互為犄角而守。現在看來,這互為犄角之計根本就難以實現。

  “不如,派人突圍,請蒲帥率大軍再到云頂城?”

  李瑕搖了搖頭,道:“城內糧草確實供應不了三萬大軍。”

  “為今之計。”孔仙點點頭,道:“李知縣是如何看的?”

  商議到此時,又是一種“明明總是打勝仗戰局卻一直惡化”的感覺,但只有李瑕還保持著穩沉的樣子。

  “言之總總,難點在于主動權。步兵對騎兵,主動權總在騎兵手里。他們想打就打,何時打、何地打,都是由他們決定。這不行,應該由我們來決定。”

  隨著李瑕的開口,這場軍議的主導者漸漸從孔仙換成了他。

  “步軍有步軍的優勢,未必比騎兵穿插得慢,但要結合地勢,山與水…”

  城樓中的年輕人手指在地圖上移動著,天邊云卷云舒,潔白的云又慢慢染上一層金黃。

  入夜,云頂城上如期開了一場慶功宴。

  山城無酒,將士們無非是圍坐在那吃些東西,聽武信軍說些云頂城之外的事,聊解一些獨守孤城的苦悶。

  皮豐領了些賞錢,但無處可花,只好揣在懷里,感覺不像是以前那般愛錢了。

  他就坐在那捧著饃吃著,吃完饃后,他摳著指甲縫里的泥污,像是永遠都摳不干凈。

  “馬部將來了,讓馬部將說說故事唄。”

  走過來的是武信軍的部將馬九。

  馬九生得一張圓臉,眼睛小、胡須稀疏,沒有部將的威風氣,笑起來讓人感到很好親近。

  “能說什么?該說的都說了,將軍們知道你們打了這么多年仗煩了,但蒙人不退,我們只能打下去。”

  馬九笑了笑,掃了掃那張破桌,在上面坐下來。

  這桌子是士卒們鋸木釘的,晃個不停。馬九也不以為意,笑瞇瞇道:“但孔將軍說了,等這仗打完,找戲班子來,排出戲給大家伙看看。”

  皮豐不由抬起頭,眼睛都有些發亮。

  這種日子里,一出小小的戲,便能成了他的一個大大的期待。

  “能演《目蓮救母》不?我小時候看過,可好看了。”

  馬九笑道:“那不隨大家伙點嗎,想看甚不行。”

  皮豐不由問道:“那得是好幾出戲?”

  “嗯,大幾十出,唱個三五天的。”馬九把腳踩在桌上,看桌子晃得愈發厲害,又放了下來。

  一群士卒嘻嘻哈哈,又有人道:“馬部將,再說說李知縣與聶將軍在北邊的事唄?”

  “說說就說說,那北地跟咱們這可不一樣。”馬九嘆道:“蒙韃治下的地方,那真個是…”

  皮豐早忘了摳手指,就那么愣愣盯著馬九看。

  月光下,馬九的圓腦袋隨著破桌子晃啊晃,似把皮豐也晃暈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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