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箭毒木者,當即血液凝結、心室停滯。貴縣尉卻還能撐兩日,必是因那位苗巫。”
翟承宣心中害怕,但要維護他醫者的尊嚴,最后還是頂著鮑三那能殺人的目光繼續說起來。
“她從小老兒處拿了當歸、川芎、桔梗、赤芍、枳殼、甘草、柴胡等藥,或還有小老兒不知名之草藥,這些草藥有活血驅瘀之用,只可暫緩心血凝結,卻必然解不了毒。”
鮑三不屑道:“她醫術比你高多了,狗庸醫解不了,她能解,是帶縣尉去尋解藥去了。論不到你個老狗聒噪。”
翟承宣道:“擅用草藥者皆懂一個道理,所謂‘世間百毒五步之內必有解藥’,但唯有箭毒木之解藥,極稀少且極難辯認,故而小老兒說‘幾乎無解’。”
伍昂眼睛一亮,問道:“那便是說,有解藥?”
“有無解藥,小老兒不敢把話說死…這般說吧,箭毒木長于瀾滄江下游,距此地八百里,且數量稀少。而解藥更是只在老彝民之傳聞中。”
伍昂眼神又黯淡下去。
翟承宣又道:“那位苗巫的血府逐瘀湯最多讓人多活三四日,他們從龍尾關離開時已過了兩日。兩日之間,奔走八百里、找到傳聞中才有的解藥。壯士認為可能嗎?”
鮑三道:“你說,有沒有可能?”
“小老兒認為,絕無可能。”翟承宣很是篤定,言之鑿鑿,又道:“這話壯士們不愛聽,但事實如此,小老兒不能胡說…”
伍昂忽然一刀捅下,將翟承宣捅倒在地。
“伍昂,你做什么?!”
“不能讓他再胡說八道。”伍昂道,“亂了軍心士氣,形勢就更壞了。”
“啊?這…”
熊山搓了搓手,道:“我也明白,但覺得鮑哥哥該知道這事,這才帶人來。”
“知道了老子更煩了。”鮑三嘀咕一句,自語道:“縣尉能回來吧?”
伍昂低下頭,看著翟承宣的尸體,神情落寞。
他之所以殺這老大夫,恰恰是因為他信那些話。
兩日奔八百里,找傳聞中才有的解藥…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縣尉怕是不能活著回來了…
希望突然破碎,伍昂已漸漸開始絕望,但他雖然絕望,卻不敢讓將士們也同樣絕望,只好殺人滅口。
“哥哥,告訴弟兄們,縣尉會回來的。”
伍昂說著,扛起翟承宣的尸體下了關城,親手去將尸體埋了。
與伍昂預想中一樣,五日之期過了,又數日,李瑕還是沒有回來…
隨著蒙軍的攻勢越來越兇狠,慶符軍已漸漸不能再掩飾兵力,最后連高氏兵也上了城頭。
鏖戰了短短數日,守城的慶符軍已減員到六百余人,高氏兵剩下三百人。
關城下的敵兵卻還在增加,楊淵已領著六千大理兵回師。
這樣的圍困之下,諸佰將幾乎已放棄了脫困的希望,唯有楊奔還在認真指揮守城。
這日,城頭上只有幾個佰將聚在一起商議。
鮑三蹲在那喘氣,遠遠望著楊奔忙碌的身影,也不知心中是何感想。
伍昂道:“許魁,你跑得快,選幾個弟兄,幫哥哥們把家書和遺物帶回去吧。”
“家書?”許魁撓了撓頭,“伍哥哥還會寫字?”
“會幾個字。”伍昂悶聲悶氣道。
許魁好一會才反應過來,道:“哥哥不會是說…我們守不住了吧?”
“蠢材,沒看下面烏泱泱一片嗎。”
許魁整張臉垮了下來,道:“我不去!”
“不去算了。”伍昂道:“老子就想告訴那婆娘一聲,早點改嫁了,別給老子守寡。你不去…她也會改嫁。”
“放你娘的屁!”鮑三道:“弟妹不是那種人。”
他想了想,又道:“但遞了家書也沒用,她不會聽你的。許魁也突圍不出去,拉倒吧。”
“不是…”許魁道:“這才守幾天啊,我們守得住吧?”
“啐。”
“縣尉還沒回來呢。”
旁人都不說話。
俞田喃喃道:“縣尉還能回來嗎?”
摟虎道:“當然,我在威寧城時聽那些蠻子們說,縣尉是冥王轉世。”
茅乙兒背過身去,默默地哭了出來。
“鮑哥哥,記得去年底不?”許魁問道。
“有屁就放。”
“我是這么想的。”許魁道:“去年我也這樣蹲在那問你姜哥哥能不能回來,然后許禿瓢不是回來了嗎?”
“嗯。”
“當時鮑哥哥是咋說的?”
“嘿,傻蛋,老子能記得這些嗎?”
許魁道:“哥哥說,許禿瓢天生異相,命大。那他能活下來,他能活下來,縣尉肯定也能活下來。”
“說你不聰明,你還更傻了。這他娘是哪個道理?”
“那時候,許禿瓢前腳回來,姜哥哥后腳也就回來了。”許魁依舊相信自己的判斷。
俞田站起身,心想跟這傻瓜聊,還不如跟楊奔聊聊怎么守城,多殺幾個蒙人也好。
更遠處,又一支兵馬涌上來,堵在了龍尾關南邊,將關城圍得如鐵桶一般。
諸人雖不說破,卻都明白,事已至此,李瑕又不太可能還活著了。
就算活著,也不可能再回來,從重兵包圍之中再將他們領出去…
“嗖!”
一支利箭由南面射上城頭,羽翼顫動不停…
是夜,有人派大理兵攀上西面的蒼山,躍入城中,很快就是殺喊聲大作。
關城的南門被人打開。
又是一場廝殺,終于,北門也被打開。
格杜早已聽到關城中的動靜,當即領兵殺入。
關城內一間屋子里,段興智還被五花大綁著。
他聽著外面的殺喊聲,轉頭看向洪阿六。
“壯士,宋軍馬上要敗亡了。”
洪阿六有些愣愣地轉過頭,道:“那你也休想活命,熊佰將說了,若是敗了,我就直接殺了你。”
“壯士不想活命嗎?”段興智問道:“你可有父母妻兒,他們在等你回去吧?”
“不用你管。”
“我能救壯士一命。”段興智道:“龍尾關被重兵圍堵了對吧?”
“你怎么知道?”
“從你的話里猜出來了。”
洪阿六愣了愣,怒道:“我哪有說?!”
“但你也知道宋軍完了,這是大理境內,你們不可能逃回去。”段興智道:“你若能保我一命,我能許你高官厚䘵。”
“我才不稀罕!”
“你想想,外面殺成這樣了,很快蒙人就會殺進來…死不可怕,但蒙人也許會把你俘虜,讓你承受極痛苦的刑罰。你跟著李瑕殺了兀良合臺,阿術會把你的皮活活剝下來…”
洪阿六道:“你別放屁了,我不信。”
“你信的。”段興智原本語速很快,但說著說著漸漸慢下來,很和善地又道:“你都不用投降蒙人,你只要救我一條命,我可以給你很多很多金銀,你想頓頓吃肉嗎?想有很多漂亮的姬妾嗎?想想,燒得肥嫩的肉嚼著,摸著美人兒香滑的肌膚…或者去死,被阿術把皮剝下來。”
洪阿六咽了咽口水,道:“你別哄我,我不會信你的。”
“壯士小點聲。”段興智道:“你要做的很簡單,解開我身上的繩索,帶我到關城里找個隱秘的角落躲起來。這樣就好,等大理兵找到我,我告訴他們發生的一切,我被李瑕俘虜,但還是殺了他。蒙人會繼續讓我當大理總管。
你想想,我是大理總管,可以給你數不盡的富貴。壯士,告訴我,你想要什么?喜歡錢還是喜歡當官?都可以的。”
“你胡說,胡說。”洪阿六道:“我們是不會輸的。縣尉,縣尉…”
“李瑕已經死了啊。”段興智問道:“你們還有多少人?蒙古與大理又有多少人?”
洪阿六提刀上前,手抖得厲害,臉色也漲紅。
他很猶豫,最后終于問道:“我憑什么信你?”
“我對天發誓,絕不會忘了恩公的救命之恩,往后一定會重重回報恩公。”
洪阿六不停舔著嘴唇,想著段興智說的那神仙一般的日子,忍不住提刀想去割他身上的繩索。
這一刀下去,他就徹底翻身了。
下一刻,他愣了一下。
他想到那弩箭射翻縣尉與許禿瓢,想到撞死在地上的那個女人。
還有楊奔說的話,“段興智裝成一個糊涂傀儡,其實骨子里滿是算計,薄情寡義,自私至極…”
洪阿六硬生生止住了動作,只覺嘴巴里干得厲害。
“你活了,會殺我?”
“我怎么會殺恩公?”段興智眼中滿是真誠,看起來人畜無害,“我是何等人恩公不知嗎?當年我之所以投降,為的是保全治下百姓。”
“你利用自己的女人,你害死她了。”
“慧娘?”段興智愣了愣,淚水忽然止不住地流。
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何,之前一點都不悲傷,直到聽了這句“你害死她了”,才猛地觸到心弦。
“慧娘不是我害死的,真的…她自己要那么做的啊…真的,為什么就沒有人信我?我寧可自己去死,也不愿讓慧娘受一點傷啊…慧娘,慧娘…”
洪阿六也愣住。
他看著眼前的段興智,不明白這個老男人怎么能哭得這般痛不欲生。
段興智仿佛回到了當年投降后在鄭慧緣面前痛哭之時,他哭得極悲,極誠。
他自己都信了事情就是他所說的那樣。
他不是那個連自己都瞧不起的懦弱可悲的亡國之君,他再次成了一個仁義真誠之人。
下一刻,有人推開門進來。
段興智抬起頭,見了來人,瞳孔一震,哭聲硬生生止住。
“李李李…李…李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