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夫長希日在山腰上轉頭看去,看到了尼格向西撤退的情形。
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今日宋軍將領利用了山勢、水流,完成了一場阻擊。
而尼格沒能占據制高點,看不到宋軍的兵力、布局。那為了穩妥起見,必須把戰場拉開,發揮蒙軍的騎射優勢。
希日收到的命令則是繼續攻山,占下山頭。
他又率人往上攀了一段,發現宋軍又開始向他這個方向砲石了。
希日大怒,轉頭一看,忽然發現山下的宋軍沒有去追擊尼格,反而開始向他這支百人隊和兩百仆從軍包圍上來。
“這都不去追尼格?太冷靜了吧。”
希日只覺無比詫異。
今日這一戰,宋兵所展示出的氣勢,一直讓人覺得是要擊敗整只蒙軍,且已占據了優勢,沒想到主攻方向還能瞬間一變。
“一般人做不到這么冷靜…”
他喃喃了一句,看向西面。
嘎爾迪、圖門寶音的兩支百人隊,比他更晚出發,又向西繞了一大段,本就攀得不高,收到命令已經掉頭到山下去收攏俘虜與大理仆從軍了。
“都走了?但宋軍沒追啊…”
希日猛地一個冷顫,意識到自己已經被分割包圍。
他這才感到驚慌,連向嘎爾迪、圖門寶音請援。
但來不及了。
尼格被大理潰兵阻擋了視線,而嘎爾迪、圖門寶音的距離已被拉開。
“額秀特!”希日大罵一聲粗話,氣極敗壞。
大部蒙軍已向西奔得遠了,潰軍追著他們身后。
夕陽則跑在他們前面。
隨著夕陽一點點落下,希日已無法改變落入宋軍包圍的事實…
笆簍山頂上,準備好的砲石已漸漸用完。
眼看戰術包圍已完成、勝勢已定,李瑕拔出佩劍,向山下沖殺。
他手下還多是新兵,需要他身先士卒,提振士氣。
李瑕沒有學過兵法,他所有的指揮都是來自與蒙軍交戰的思考,也有一部分是來自張實戰敗的反思。
他學的是蒙軍戰法,只不過蒙軍是以騎兵來分割包抄,他則以山水來分割包抄。
“噗。”
長劍刺穿一個大理仆從兵的脖子,李瑕忽然想到了高明月。
他想到這些大理人正在如此忠誠地替蒙軍作戰,她與她的家人還能如何挽回大理的局勢。
這念頭一閃而過,李瑕眼神愈發堅定、揮劍愈發狠辣。
“刺!”
熊石大吼一聲,沖上前方。
他認為自己追隨李瑕從軍沒有錯。
白巖山就在身后,從這里回望就能看到。
外鄉來的縣尉尚且如此賣力破敵,本鄉的漢子如何還能畏縮不前?
隨著熊石這一聲大吼,茅乙兒一什人手中的長矛在同一瞬間往下扎去。
他們當中有人還不會打仗。
他們會的,也只是在號令下齊刺而已。
“噗噗噗…”
大理仆從兵僅在一照面就幾近崩潰。
“刺!”熊山又喊。
楊奔站在隊伍中,執著長矛,終于忘了心中那些兵法,像同袍們一樣隨號令而動。
他因不遵號令而受過很多次罰,今日見了敵兵的血,卻也知道整隊人齊動比單人廝殺更有效。
但楊奔還是忍不住望向了遠處那蒙軍百夫長。
他很想沖上去拿下對方的頭顱。
想出頭、想建功,但又要聽號令。
他在這一刻滿是熱血,又深覺壓抑,這種種情緒也只能隨著手中的長矛揮灑。
“殺啊…”
也不知殺了多久,突然,楊奔瞪著眼,于血霧中看去,看到劉金鎖幾乎如不要命一般沖上去,一槍捅穿了那百夫長的喉嚨。
他覺得好不甘。
他若是班頭,他也能帶人直沖敵將。
偏是熊山一心只想驅趕潰散的大理仆從兵沖散蒙軍,不懂切割敵陣…
比楊奔更不甘的是希日。
希日落入包圍之后,戰意并不堅決,想要從山腰向西奔走,奪回馬匹,結果被沖亂了陣線。
再想逃,一支長槍就已慣穿了他的喉嚨。
他還聽到身后的大漢不停喘著氣,大罵不已。
“娘的!說老子沒打過仗?老子能沒打過仗嗎?!”
戰斗在夕陽落山之前結束了…
換作別的十六歲的少年或許會被勝利沖昏頭腦,李瑕卻還是非常冷靜。
他知道今天最多只能算是小勝,除了搶奪三艘船只、兩百多俘虜,雙方的戰損相差并不多。
大概是以五十人的傷亡,擊殺了八十余蒙卒。
眼下不是能擴大戰果的時候。
李瑕速度下令收兵,同時一條條命令下達。
“清點傷亡,搜救傷員…”
“驅趕俘虜的大理兵拉纖,盡快把船只拖回營寨…”
“讓宋禾去通知西面的斷頭山、尖子山等苗寨,時刻準備砲石,讓蒙軍以為我們在山上有駐兵。告訴他們,切記防蒙軍夜襲…”
“讓于柄速通知縣城,在明日前把所有百姓遷入城中…”
“摟虎,你帶人守住笆籬山,偵測蒙軍動向,補充石木…”
“劉金鎖,你與我去西面看看。其他人,速回營盤整備…”
一通吩咐之后,李瑕領著劉金鎖的一百人隊沿著山仞,向西面行去。
天色漸暗。
走了良久,終于見到山下有篝火。
“娘的,這些蒙韃這么快就收攏了潰兵。”劉金鎖罵道。
李瑕道:“派人去通知各寨蒙軍的位置…”
望了一會,卻見山下的蒙軍熄滅了篝火,隨著馬蹄聲起,不知了去向。
“他們發現我們了?”
“沒有,是因為謹慎,不太離戰場太近的地方駐營。”
李瑕望著夜色中的山脈,反而覺得今日這場小勝之后,戰事將會更難打。
蒙軍丟了船只,接下來會從任何一座山翻進來。
再難像今天這樣算到他們的路線,進行埋伏…
天光微亮,李瑕在山林間醒來。
夜里不敢點火,他只稍微睡了一覺,身上就滿是露水。
從懷里掏出地圖看了看,幸好還沒濕。
地圖上,慶符縣的地勢像一只眼睛,南北有山脈夾著它,縣城就好像眼珠。
而符江就像這眼睛上的一道刀痕,破開南北的山脈。
李瑕之所以去守五尺道,就是為了防止蒙軍從北面沿符江而下。
而昨日在笆籬口迎擊,為的是防蒙軍從南面溯符江而上。
南北的水路守住了,蒙軍就只能翻山,翻山就意味著不能攜帶太多物資。
堅壁清野的意義就在這里。
李瑕的手在地圖上沿著慶符縣南北的山脈劃了劃,喃喃了一句。
“敢進來,把你們拖死在這里。”
他站起身,帶人下了山,觀察著地上蒙軍留下的馬蹄印,追了一段,繼續在地圖上標注著,準備下一次埋伏。
尼格并不知道李瑕在他身后追蹤。
他收攏了四支百人隊的赤軍探馬、百余大理仆從兵,思考著接下來的形勢。
是回敘州報兀良合臺自己敗了?還是繼續劫掠慶符縣,搶回船只和糧草,再順符江而下?
尼格猶豫良久之后,派人去匯報,稱自己遭到了長寧軍千余人的阻截,又稱慶符縣有一支水師,請都元帥派兵從東面夾擊。
而他打算翻過山脈,挽回損失,把這場小敗遮掩過去…
做完這些安排,尼格意識到俘虜來的三艘船只和宋兵水手其實有些累贅。
恰是因為有他們,自己的行軍路線才被宋軍提前知曉、設下埋伏,失去了來去如風的優勢。
“額秀特!要什么水師,水師只會連累我!”
之后兩天,尼格帶兵在符慶縣城西南方向的山谷中試圖翻山,卻在斷頭山、尖子山等地遭到了砲石攻擊。
他很詫異一個小小縣城怎會有如此多的駐兵,心底有兩個判斷。
要么山上就是些土著蠻人,學會了起砲;要么,真是長寧軍在駐守慶符縣。
尼格懶得攻打這些窮山寨,看來看去,準備在螞蟥嶺越過山嶺…
“蒙軍要在螞蟥嶺翻山了。”
李瑕席地而坐,攤開地圖,招過身邊的諸人。
“我們來布置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