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瑕剛巡視了城門防務回來,便聽到俞德宸被捉到了的消息。
“你不到兩天就捉住了?”
姜飯道:“小人和恩公相處了幾天,對他的身形樣貌更熟悉。”
“放心吧,我答應你不殺他。”李瑕點點頭,往縣牢走去。
進了牢房,看著那昏暗、骯臟的場景,他覺得俞德宸跟自己真是反過來了,先當間諜再進牢房,不知接下來是否會穿越到后世去…
俞德宸呆得是個單間,手腳戴著鐐銬,有大夫正要給他治傷。
“李瑕,你火燒重陽觀、氣死掌教真人、壞我全真氣運,我必殺你。”
“我還沒問你。”李瑕道:“先治傷吧,一會再說。”
俞德宸道:“既被捉了,要殺要剮,悉聽尊便,還治甚治?”
“我若是你,就不會在阮婆家呆這么久…竟還住下來了,這是閱歷不足。”
俞德宸一愣。
李瑕道:“先治傷吧,等你傷好了,再給你一次逃跑的機會。”
等了一會兒,大夫重新給俞德宸的傷口換了藥,又把了脈去開方子。
李瑕這才問道:“為何在街上打人?”
俞德宸倒沒想到他會先問這件事,大大方方應道:“那私鹽販子對我無禮,我掐死了他。”
“哦?”李瑕倒是有些詫異,道:“我問的不是這件事,是問你數日前為何在街上打人。”
俞德宸想了想,這才回想起來,道:“那幾個惡仆追著一個弱女子,出手相助而已。”
“你是來刺殺我的,何必平添事端?若非此事,我本沒有留意到你。”
“你留意到我了?”俞德宸道,“怪不得劉大傻子會在縣衙埋伏。”
“瀘川縣有樁殺人案子也是你做的?”
俞德宸搖了搖頭,道:“我沒在瀘川殺過人。”
“富順縣失火是你做的?”
“李瑕,你別所有事都栽在我頭上。”俞德宸怒道:“我一路南下,只在慶符縣殺了一個人。”
“嗯,你沿沱江南下,在瀘川縣渡過長江?你是從利州來的?汪德臣替你安排的身份?”
“你!”
俞德宸眼睛一瞪,轉過頭去。
李瑕已從他的表情里看出許多事,又問道:“殺了我之后呢?還從利州回去?”
俞德宸盤膝而坐,開始打坐,閉眼不再說話。
“你們掌教真人被我氣死了?李志常?他身體不太好?”
俞德宸不答。
李瑕也不再問,招過姜飯,道:“你有空時多來看看他,去叫快班的費班頭過來,讓他簽字畫押…別對他動刑,等他傷養好了再與我說。”
“是。”
姜飯看著李瑕離開,轉頭向牢里的俞德宸道:“恩公,大家都是漢人,合力抗蒙不好嗎?何必來刺殺縣尉呢?”
俞德宸不答,閉目修行。
“唉,這大過年的,一會我給你送點湯圓、年糕過來吧…”
縣衙后衙,江春笑道:“這大過年的,韓先生萬莫再多禮了,我收了巧兒為義女,那我們便是一家人。”
這夜是“團年”,這邊過年期間的各種聚會都叫“團年”,除夕夜的大飯則是最重要的。
堂屋里爐火正旺,江春與韓承緒說著話,轉頭看到后面的嚴云云,眼神又是一亮。
嚴云云左邊臉上戴著一副彩羽面具,看起來頗有種“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尤其是她近來少了幾分輕浮氣,反比原先多添了些韻味。
她是聰明人,待韓承緒引她見了禮,感受到縣令夫人牟氏那不悅的目光,便找機會將面具摘了下來。
“啊,這…”
“讓縣令與夫人受驚了。”嚴云云忙又將面具帶上,以顯恭敬。
江春連道了幾聲“可惜可嘆”,終是不再眼神迷離,撫須稱“往后都是親戚”云云。
牟珠雖依舊不喜要與這些金國遺民、風塵女子一起團年,卻也明白丈夫的用意…
那李縣尉年紀輕輕,立大功無算,前程不可限量,當然要交好。但李瑕性格疏離淡漠,不易結交,也只好紆尊降貴去結好些他身邊的人。
何況收韓巧兒為義女,也是縣城被包圍的危急之時,韓巧兒與李瑕最親近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
牟珠心里清楚,若非這層關系,李瑕今夜必帶著韓家祖孫到營里團年,不可能與江家一起。
但清楚歸清楚,多了一個嚴云云來,讓她心里極不舒坦,又見丈夫毫不介意的樣,莫名更來氣。
“母親,給你猜個謎怎樣?”
江蒼年紀雖小,卻是個人精,看出母親不高興,故意打岔,立刻就將他的商謎拋出來。
“一邊是紅,一邊是綠,一邊怕風,一邊怕雨。打一個字哦。”
“一邊甚一邊。”牟秋正在氣頭上,板著臉,隨手就給江蒼一下,叱道:“一邊去!”
“你這婦人,猜不出就罵兒子。”江春心情好,撫須而笑,他自是猜得出,卻不在孩童面臉賣弄,道:“荻兒與巧兒猜吧。”
韓巧兒搖了搖頭,道:“義父,我猜不出。”
她記事情很厲害,卻懶得動腦子,且一直看著堂外心想李哥哥怎么還不回來。
“荻兒呢?”
江荻頗鄙夷地看了江蒼一眼,道:“太簡單了,沒意思。”
江春確覺得這謎沒意思。
宋人喜歡玩商謎,尤其是文人、名妓,但他們玩的商謎都是另一種,比如“佳人佯醉索人扶,露出胸前白雪膚”這樣的句子,一句打一詩人名字,謎底是“賈島”“李白”。
不帶些這樣的情調,江春懶得玩。
想到這里,他不由看了嚴云云一眼。
嚴云云笑了笑,回想起過往與文人們詩酒相陪的那些時光,感到恍然如夢…
不多時,李瑕從外面回來,韓巧兒迎上去,笑道:“李哥哥回來了,我們在猜謎呢,好難。”
李瑕難得肯陪他們玩一會,猜了幾個商謎。
說來也怪,這屋堂不論真女兒假女兒,至少名義上還算親戚,就他一個外人,但他一回來,氣氛才真的融洽起來。
江春好幾次故作絞盡腦汁猜不出,把江蒼得意得不行,江蒼一高興,堂中愈發熱鬧;嚴云云最擅長這些,不時說幾句妙語,逗得韓巧兒咯咯直笑。
如此,確讓李瑕感受到喜慶。
“好了好了,一會就開席了,蒼兒你先停停,讓非瑜先去把官袍換了。”
“也好…”
李瑕起身回了西廂主屋,換完衣服正要出去,卻見韓巧兒跑進來,徑直回了她的小間。
“嗯?怎么了?”他隔著門問道。
“李哥哥,我拿個東西,一會就過去。”
“好。”
李瑕到了堂上,一直等到快要開席了,卻還不見韓巧兒過來。
他遂轉回西廂,敲了敲門,道:“巧兒,來吃大飯了。”
“李哥哥…”
李瑕聽她聲音不對,道:“我進來了?”
“嗯。”
李瑕進了屋,見韓巧兒坐在那,臉色蒼白,不由問道:“生病了?”
他探了探她的額頭,不燙。
“我沒事呢。”韓巧兒道:“過年真好啊,好熱鬧,要是爹爹也在、要是明月姐姐也在就好了。”
“嗯,你不舒服嗎?我去請大夫…”
“李哥哥。”韓巧兒拉了拉他手衣襟,低聲道:“能不能拿紙筆給我?”
“怎么了?”
“幫你記的好多事要寫下來,不然你會忘的…”韓巧兒說到這里,忽然哭了出來,“因為我可能要死掉了。”
李瑕一愣。
“得要找紙筆。”韓巧兒喃喃道。
“你和我說,到底怎么了?哪里受傷了?”
“李哥哥,我好舍不得你們啊…嗚嗚…過了年我就十四了,只要再過兩年就可以…就可以和你…嗚嗚…可是我要死掉了,我好不容易才遇上你…”
韓巧兒哭著哭著,李瑕忽然又愣了一下,他看到她褲子上的血,意識到怎么回事。
“不哭了,沒事的,你不會死的。”
“李哥哥不用哄我,我不怕的,就是舍不得…好舍不得…”
“沒事的,我去打點熱水給你,不怕了,你等一會。”
韓巧兒緊緊捉著他的衣襟,喃喃道:“不要走,拿紙筆給我好不好?”
“真沒事的。”李瑕拍了拍她的頭,又安慰了幾句,起身轉了出去。
路上見到牟珠,他上前,低聲道:“江夫人,巧兒…”
聲音愈低。
牟珠微微愕然,嘆了一聲,道:“從小沒了娘的可憐孩子,女兒家的事教給我便是。非瑜先回堂上吧。”
“辛苦江夫人了。”
“不必客氣,巧兒也是我女兒…”
李瑕轉回大堂,好一會,才見到牟珠帶著韓巧兒回來。
韓巧兒臉色依舊蒼白,眼神中卻重新有了光彩,大概是知道自己不會死掉了。
她瞥了李瑕一眼,迅速低下頭,不再像過去那般天真,而是多了一縷女兒家的害羞。
當然,她還小,包括李瑕年紀也還小,也只是害羞而已…
李瑕轉過頭去,見韓承緒還在與江春談笑;江荻與江蒼在爭搶一個桃符;牟珠與嚴云云說了幾句話,不再板著臉。
“來來來,開席,團年了。”
江春舉起酒杯,笑道:“今歲,諸君皆有親朋遠隔千山,未得團圓,幸而我與韓老各得一義女,于這異鄉湊成一家人團年,亦是可喜之事。”
話到這里,他倒沒忘了自己是個官、是一縣父母。
“這頭一杯酒,先敬天地神靈,祈大宋國泰民安,風調雨順…”
李瑕近來最常聽到兩個字就是“過年”,這宋代的年,確也給他帶來了極不同的感受。
這個除夕夜,沒發生驚心動魄的事,他與江家的關系卻有了很大的變化。
李瑕也記住了韓巧兒自以為要死時、滿心只想要為他多做一點事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