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符縣。
馬上快到十二月中旬,然而縣城還在封鎖。百姓怨聲載道,縣令江春也焦頭爛額。
他能體會百姓的難處。
冬麥種了下去,有沒有被糟蹋了?家里被搶砸了沒有?柴禾不備冬天要怎么過?來不來得及趕上種明春的早稻…
事情雖小,一樁樁都是干系到他們一家人的生計。
仗要打,人也要活。
當太多人活不下去,江春這個縣令便被壓得透不過氣來。但確切的消息沒有回來,他又絕不敢輕易開城門,萬一被蒙軍殺個回馬槍,屠了整個縣城,那要如何是好。
蒙軍只要在蜀地,就像層層烏云壓在縣城上空。
“拖垮了拖垮了,慶符縣要被拖垮了…完蛋了,全都去死吧。”
在獨自一人時,江春也會這樣的輕聲念叨,恨不得一把火把一切燒個干凈,不用再為此心煩。
因整個縣城,數萬人的怨氣都壓在他身上。
“嘭!”
外面傳來一聲響,聽這動靜,江春就知道又是有人撞到自己的公房里了,肯定還是急事。
他當然沒在公房,正在茶房里躲清閑,省得一天到晚聽那些煩心事。
“縣令呢?縣令…”
廊外慌亂的呼喊聲傳來,江春嘆息一聲,起身出了茶房。
“又有何事?”
“縣令!李縣尉和房主簿回來了!大勝了!大勝了…”
江春眼一瞪,恍然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又可以高升了?真想調回兩浙啊…”
順慶府。
嘉陵江畔的戰場上,聶仲由仰面倒在地上,不停地喘著氣。
“哥哥,沒死吧?”林子走上前,摔坐在他身邊。
聶仲由才到遂州武信軍任了準備將,很快就被派來順慶府支援,迎戰蒙軍帖哥火魯赤部。
一開始全是壞消息,隆慶府被破、大將焦達被擊敗,西面石泉軍被全殲…蒙軍直趨嘉陵江欲圍合州。
聶仲由本已絕望,沒想到援軍還是來了。
鏖戰之后,后方聲勢振天,有船只溯嘉陵江而上,旌旗蔽空。蒙軍見此聲勢,徑直退了兵。
聶仲由好不容易喘過氣來,由林子攙扶著站起身,開始收攏殘兵,身上的傷口也來不及處理。
許久,他整好麾下兵馬,轉頭看去,只見那援軍已到近處。
他望到了兩桿大旗在風中飄蕩。
一面旗上大書“四川制置安撫使蒲”,另一面則是“荊湖制置使吳”…
“荊湖制置使吳淵,領兵兩萬,由京湖入援,擊退了帖哥火魯赤、帶答兒。”
數日之后,史俊已得到了最快的消息。
他看著文書很是欣慰,向張實道:“戰事暫時結束了。”
張實神色蕭索,有些無話可說的樣子。
史俊嘆息著,輕聲道:“張都統你看,蒲帥臨危受命,終是擊敗了蒙軍三路大軍。至少,在余晦之后,川蜀得一良帥矣。”
此時屋中只有張實與史俊,張實是個武人,素來有話直說,不服氣也不遮掩,還是把心里話說了出來。
“蒲擇之靠著與京湖李伯曾的舊情,以吳淵之援兵退敵,算何本事?”
史俊笑了笑,道:“蒲帥先打了一場巴州大捷,扼住渠江。再得吳節帥之援兵,拒敵于嘉陵江,已足見其能。”
他話到這里,又道:“蒲帥請援,怕是也有為我們兜著的意思。”
張實默然不語。
這三路戰場。渠江,蒲擇之打了一場大勝仗;嘉陵江,一直撐到援兵來;唯有金沙江這邊,他張實先敗后勝,敗是他敗的,勝卻不是他勝的。
那還有何好說的?
何況蒲擇之也有容人的雅量,不服也不行了。
但張實嘴上卻還硬氣,道:“他不過是退敵罷了。我們這一路斬敵最多,還斬殺了兀良合臺,功勞最大…我不是夸我,但…蒲擇之不過爾爾。”
史俊微微一笑,因知道張實嘴上不服,心里已是服氣了。
“無論如何,今歲又擊退蒙軍,終是喜事。”
“明年還要來。”張實道,“年年打,年年勝,敗一次全完蛋。”
一句話,史俊臉上的笑意也凝固了些,嘆道:“是啊,守能守幾時呢?故而余帥當年一力主張反攻漢中。”
“這些年成都都丟了,還漢中。”張實搖了搖頭,沒心思多談,又問道:“對了,你真要彈劾李瑕、房言楷?”
“已經彈劾了,這是為他們好…”
彈劾也好,報功也罷。川蜀的消息傳到臨安,再等官家與諸公決斷,中間又有個年節,來回三四個月也說不準。
這些事不說別人是否在意,李瑕是不太在意的。
他甚至都不去敘州向史俊稟明所有經過,推說有傷在身,只把兀良合臺的頭顱交了上去,又讓江春去了一趟敘州。
如此一來,斬將殺敵的功勞江春雖沾不上,編練民壯的功勞卻可分潤一些,正好一起遮掩殺張遠明之事。
李瑕不介意被人搶功,甚至巴不得更多人來搶功。
他回到慶符縣之后,第一時間給丁大全、賈似道各寫了一封信,為的是聯絡楊果一事。
至少,讓楊果背后的世侯們看到,楊果的策略沒有錯,宋朝是有戰力牽制蒙古的…以兀良合臺的人頭為證。
李瑕思來想去,還想要給趙葵寫封信,卻沒有門路。
這時,他卻是收到了聶仲由的信。
信是由武信軍的信馬送來的,還帶了些年貨。
聶仲由說了與蒙軍在嘉陵江的戰事,最后說見到了荊湖制置使吳淵,言吳淵很是欣賞李瑕,讓他空了可到重慶府相見。
李瑕對此有些疑惑,直到讓韓承緒去打聽了一番…
“韓老是說,吳淵是吳潛之兄?”
“是,吳潛已任相又去相,吳淵今次入援川蜀,該是也有望登宰執之列。”
李瑕點點頭,已明白大概是怎么回事。
該不是為了正事,而是與李家、忠王之間的恩怨有關。
這件事李瑕暫時還不太想摻合,也并不打算去重慶府見吳淵。
好在這是聶仲由私信說的,而非以公函相召。
而且他還很忙。
他又不像江春,戰事之后就等著朝廷論功行賞,調任他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