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田帶著二十個降卒一直跟在李瑕身邊護衛,混戰時其實他也看不到具體打得如何了。但當李瑕沖上去,俞田也就沖了上去。
之后發生的一切就如同在夢里。
身后的大地上傳來馬蹄的震動,李瑕大喊“長寧軍來了”,俞田就精神一振,以為這一戰贏了。
而李瑕在戰前說過的那些話也瞬間涌上他心頭。
“別忘了,蒙軍才是敗軍,他們在長江大敗,迫不及待要逃回大理。”
“這里是宋境,你們面前的是一只被打得想落荒而逃的喪家犬。”
那一瞬間,俞田與其它巡江手一樣,突然爆發出莫大的勇氣,長刀亂劈,逼退了兀良合臺身邊的一名蒙卒。
蒙卒們怯意一起,退了兩步。
而李瑕卻是逼進了幾步。
戰場上,就是這兩步,兀良合臺就陷在巡江手的包圍當中。
亂戰之中,許魁一矛刺翻了戰馬。當時俞田腦子里就沒別的念頭了,沖上去就向兀良合臺揮刀猛砍。
打頭錘亂舞,長矛亂刺,單刀亂砍。
所有人都像是瘋了。
“我砍到他了!我砍到他了…”
一顆頭顱被人砍下、舉起,俞田不由跟著狂吼道:“我也砍到他了!”
這些日子里來,戰敗被俘帶來的憂慮與恐懼在這一刻終于被他全都釋放出來。
他再也不必擔心牽連家小,腦子里只有“立了大功了,有賞賜”,興奮地說不出別的話來。
歡呼聲大振,有悲怒的蒙卒沖上前來,被巡江手們群力撲殺。
更多的蒙卒在看到兀良合臺的人頭被舉起的一刻,轉身就跑。
楊奔還在搏殺,眼前的敵人已然轉身跑掉。
他回過頭,一邊擦著額頭上的汗水與血跡,一邊看著姜飯那個百人隊的同袍們。心頭又驚喜又郁悶。
這一群鄉巴佬,先是斬了個蒙軍副千戶,又跟著敘州軍打了場大勝仗…現在竟然還斬了一個蒙軍都元帥?
真他娘的。
還有那熊山也是,每次都這樣,搶不到頭功…
才想著這些,茅乙兒已一巴掌拍下來,興奮大喊道:“我們贏了!又贏了!”
楊奔痛哼一聲,不理他,心中冷哼道:“若沒有我,你剛才就死了,蠢貨。”
他轉頭向李瑕看去。
李瑕則已轉頭看向南面,眼中的驚喜很快就散去,化成了思索。
來不及感受斬殺兀良合臺的興奮,他已看到了阿術的旗號,以及那狂奔而來的兩千蒙古騎兵。
“所有人聽令!立刻游過長寧河。”
巡江手們動作還是快的,迅速停止了追擊,稍作整編,立刻扶著受傷的同袍向長寧河去。
一開始他們當中有人很慌,但李瑕極為鎮定。
“走!動作快,都別慌,過了長寧河立刻上山…把人頭放下,除了兀良合臺,其余首級一個不帶,走。”
李瑕不僅沒有當先跑,反而接連去扶幾個傷兵。
“能站起來的,都咬咬牙起來,過了河就可以治傷…”
但很快,他還是遇到了重傷員。
李瑕俯下身,低聲道:“吳十三,你爹今年六十大壽…我替他辦。”
“縣尉…”
一聲輕響,李瑕蓋住吳十三的眼。
也只來得及處理這幾個傷員,遠處飛奔而來的蒙騎越來越近了。
“走!”
此時大部分人都已跑向長寧河,陪在李瑕身后的還有俞田等十余人,也迅速向長寧河奔去,拋下滿地的傷兵、馬匹、尸體。
長寧河在這一段有一百六十步寬,差不多在蒙軍箭矢的覆蓋范圍內。
招驀巡江手有一個要求就是能在符江游兩個來回,因此他們水性頗好,但不乏有傷重者游不動,或被蒙軍箭矢射中,被河水卷到下游。
李瑕是最后一批下水的,才游沒多遠,蒙騎已追上來,對著河里放箭。
他會潛泳,把身體盡可能的潛入水中,卻看到前方漾起一團又一團血霧。
冬日的河水很冰,斬殺兀良合臺的喜悅也全然消散…
房言楷沒有說過自己水性不算好,其實除了劉金鎖,他是水性最差的一個。
在長寧河里撲騰了好一會,他還在河中間。
身體越來越冰,他每次用力劃動都不能前行。
“噗!”
一支箭射進了他的背。
房言楷閉上眼,放棄了。
他想到剛斬殺兀良合臺時的瘋狂,想到還有那么多抱負未能完成…接著便是眼前一黑。
迷迷糊糊有了意識,他聽到了李瑕的說話聲。
“還有幾個沒救醒的?劉金鎖,你背一個…”
“好。還好我練了水,不然今天我就沒了…房主簿,你醒了?能走嗎?”
又聽鮑三道:“主簿走不了了,劉大傻子你背著…看到姜飯沒?”
“走。鮑三,你指揮姜飯這隊人,把許魁背上…”
房言楷沒說話,恍惚中也分不清自己死了沒死,很快又暈了過去。
黑暗中,背上突然感到一陣劇痛,他猛然驚醒過來,發現天色已黑,自己正躺在篝火邊,隨軍的大夫正在治背上的箭傷。
“這是哪?”
“主簿醒了,此處是山頂。”
房言楷問道:“哪座山?”
“小人不知。”
“李縣尉呢?”
“主簿可記得,正是縣尉將你從水里拉出來的。”
房言楷愣了一愣,隱隱約約回想起一點,問道:“他在哪?”
“縣尉說夜里蒙軍必然要上山偷襲,正帶人布防。”
房言楷點了點頭,感到身上已經干燥了,轉頭看去,見一個個篝火邊都躺著傷兵。
不多時,殺喊聲響起。
“推啊!”劉金鎖的吼聲振天。
“殺敵啊!都記住,蒙軍是喪家犬!”
“打退他們!官軍馬上就要包圍過來…”
接緊著就是一陣轟隆聲響,是有木石被推下山。
夜戰聽著十分激烈,卻并未持續太久。
房言楷判斷蒙軍只是偷襲,而不好在夜間大舉強攻。
忽又有人喊道:“蒙軍在放火燒山了!”
“快,把樹砍倒…”
“把藤條留下,把隔火帶一路挖到那邊的懸崖。熊山你帶人去收藤條…”
房言楷強撐著站起,穿過忙亂的士卒,終于找到正在指揮的李瑕。
“非瑜…”
“砍不倒的樹就挖倒…房主簿醒了?”
“這是哪?”
李瑕道:“應該是盤塆山。”
“應該?沒問麻酉兒?”
“他死了。”李瑕道,“我甚至沒看到他怎么死的。”
房言楷嘆息一聲,是在感嘆戰場的殘酷。
“我們沒有干糧和水,要怎么辦?”
“關鍵是傷藥也沒有。”李瑕道。
“何意?”
李瑕道:“阿術不認得我,我卻認得他,知道他的作戰風格,所以他今夜偷襲失敗了。他應該很生氣,所以一把火把山燒了。但這把火,也讓他兩三天內無法攻山。”
房言楷看著山下越來越大的火勢,覺得這像是阿術的怒火…死了爹之后爆發的熊熊怒火。
“兩三天…到時阿術就要退兵了。”
“所以沒有水和干糧不可怕,可怕的是沒有傷藥。”李瑕道,“所有人的傷口都泡了水,需要藥材。”
“我們還有…多少人?”
“包括傷兵,將近三百人,長寧河還沖走了一些人…也許能回來。”
“傷兵很多?”
“很多。”
房言楷道:“看今夜的風向,南面沒有火勢,是否從南面下山離開?或派人去請援?”
“阿術故意留了一面不放火而已,他的兵力一定埋伏在那里,等著我們突圍。”李瑕道:“他想今夜就結束戰斗,而我原本還想把他再拖上幾天。”
“你…太狂了。”
“不是狂。我說過很多次,這支蒙軍是敗軍。”
房言楷嘆息一聲,愈發有些無力,問道:“非瑜為何要救我,如果我死了,對你豈不更好…”
李瑕轉過頭,見到幾個隨軍大夫走過來,抬了抬手,打斷了房言楷的話。
“房主簿,空了再談吧,走了。”
“你去哪?”
“去采草藥。”李瑕道,“正好有火照亮。”
“你會被熏死的…”
“那對你豈不更好?”
李瑕擺了擺手,轉身領著幾個隨軍大夫往山下走去。
房言楷愣了愣,看著李瑕的背影,總覺得他最后那句話不像玩笑,倒像是頗有深意。
他轉過身,艱難地走了幾步,在篝火邊坐下。
偶有些傷兵的竊竊私語聲傳來。
“到河邊時我還看到姜班頭。”
“他少了個手,不好劃水,別是中了箭。”
“呸呸,縣尉說他是被水沖走了,能回來的…”
“好累…”
“蒙韃都元帥的頭也沒拿石灰腌一腌,不會爛了吧?要不拿下來烤一烤…”
房言楷抬起頭,看到一桿長矛插在那,兀良合臺還在怒目而瞪。
他心里不由浮出一個念頭。
“真斬了兀良合臺啊…蜀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