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定從船底游了上來…
他在水里靈活得像一條蛇,因此有個諢號叫“老蛇”。
他自稱是楊家將佘老太君的后人,因這層身份,在綠林中頗受敬重。
雖然所謂“佘老太君”是因為這年頭說書人口音不太標準,以訛傳訛了,其實人家姓“折”,乃大宋名將折德扆之女。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佘定這位“將門之后”,流落草莽,不得不靠劫掠為生,漸漸在長江上混得風生水起,成了太平州有名的水匪、“江浦十八怪”的老大。
他們這股水匪與長江兩岸的官兵也有來往,哪些船可以劫、哪些不能劫都是有講究的。
今日,那個長了一臉大胡子的稅兵隊統王泰便通知他們:來了一群肥羊,錢貨帶得都多,卻沒有靠山,就是護衛多了點。
宋金之間的走私生意做了百年,哪怕現在金國沒了,規矩還是一樣的規矩,水深著呢。
來了一個啥都不懂的商隊,王泰一眼就能看出他們在道上沒有路數。
這也敢學人走私?那當然是劫啊。
稅兵通知了水匪,佘定馬上就帶人趕至。
但佘定這邊只有十八人,商隊衛護卻有三十來人,只好選定其中一艘船動手。
最后他們挑中了吳德賢坐的這艘,既有商隊的領頭人在,銅錢又最多、貨最值錢。
他們留下三人在水寨留守,由十五人動手,三人扮成力夫、六人扮作艄夫混上船,其余六人早早潛在船底,三人在船頭、三人在船尾,用蘆葦管子通著船板透氣。
船到江心,正好動手。
佘定這三人爬上船尾,每人都帶了兩把刀,拋給船尾的三名艄夫。
兩名護衛正按刀站在那里,因聽到船艙中有動靜,正轉過頭看,再一回頭,六名水匪已執刀向他們砍來。
“動手!”佘定大喝道。
但這兩名護衛的戰斗力顯然是出乎了他的意料,竟比一般的商隊護衛強上許多,武器也是精良,水匪們上去拼了幾刀,刀上已有豁口。
“娘的,這茬子還挺硬!”
話雖如此說,六個亡命徒對付兩人,還是把對方殺掉了。
佘定啐了一口,暗恨這兩人兇悍,傷了自己這邊三個兄弟。
他們迅速沖進貨艙,只見三個力夫剛剛殺完貨艙里的護衛。
“老蛇你看,這個護衛頭子是我殺的,一刀就抹了他脖子。”
說話的是“水蚯蚓”老六,他就名叫老六,無名無姓,便是他殺了蔣興,一臉興奮地向老蛇邀功。
“偷襲算甚本事?”老蛇罵道,“快去船頭,把剩下的人做了。”
老六嘻嘻笑道:“這買賣已經成了呀!好多錢。”
“娘的,還得給王泰分贓…”
這時船頭傳來打斗聲,水匪們也不以為意,他們已經干掉了包括護衛頭子在內的五個人,就剩兩個護衛和三個短命鬼。
船頭也有六個水匪去做掉他們,足夠了。
他們嘴里說著話,動作卻麻利,已迅速穿過貨艙。
但…只見一個水匪慘叫著摔入江中。
船頭有一名護衛持弩,另一名護衛持刀,兩人相互配合,與六名水匪打起來暫時不弱下風,還射殺了一個。
“鳥猢猻!殺我弟兄,去死!”
佘定大怒,當即提刀便殺了上去。
此時距離李瑕逼著白茂給他解開鐐銬也只過了短短一小會兒。
白茂剛從頭發里摸出一根鐵絲,給李瑕把手上的鐐銬解下,鐐銬才“鐺”的一聲響掉落,就有水匪躍上船頭,殺向那兩個護衛。
緊接著便是護衛射了一支弩、佘定帶人殺了過來。
白茂還沒來得及彎腰解李瑕腳上的鐐銬,人已嚇得臉色蒼白,如篩子抖個不停。
他是混江湖的偷兒不假,但臨安府的那錦銹繁華之地的江湖人可不像這長江水匪。臨安府的大梟,出門還有拿折扇的咧…
李瑕居然還很鎮定,一手持劍作防御狀,一手按住白茂的頭,道:“把我腳上的也解了。”
白茂慌忙蹲下,縮在李瑕腳邊,如同一條長得難看的小狗。
“解。”李瑕道,語氣平靜而強勢。
這給了白茂一點小小的安全感,他蹲在那哆哆嗦嗦去掏李瑕的腳鐐,心里蠻以為李瑕是個武藝高強之輩。
“蔣興死了。”李瑕掃了一眼局勢,做了判斷。
蔣興這人看起來武藝是很高的,若是死了,該是因為太粗心。
李瑕又飛快瞥了一眼吳德賢,見其已縮成一團…
恰在此時,他余光瞥見有人沖上來。
李瑕迅速一劍刺出…
“水蚯蚓”老六并沒把李瑕當一回事。
在他眼里,這個少年郎高高瘦瘦,比他見過的女人都漂亮,拿著一柄劍肯定是用來裝模作樣的。
老六喜歡偷襲,不喜歡正面對戰,不愿隨佘定殺向那兩名護衛,因此一看到李瑕轉頭,他馬上持著匕首撲了上去。
一寸短,一寸險。
道理老六懂,但他極有信心,認為不等李瑕抬劍,匕首就能把那握劍的手掌割下來。
就是這電光火石之間,李瑕不防、不擋,刺出一劍。
關鍵在于腿部的移動。
他心里平靜如水,擊劍是智者的運動,考驗的是一剎那間的決擇…
“手好抖,手好抖…”
白茂正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手,給李瑕把腳上的鐐銬解開。
但抖動始終沒停下來,鐵絲總是卡不到對的地方。
忽然。
“哎喲!”
白茂叫了一聲,被李瑕一腳帶翻在地。
有血濺在他額頭上,白茂抬頭一看,愣住…
就是這一剎那,老六撲上、李瑕出劍、白茂被踹翻在地。
“吡”地一聲響,聲音極輕。
長劍直直穿透了老六的喉嚨,血滴在白茂額頭上。
劍尖帶著鮮血滑過,流暢、輕快,不像在殺人。
但老六已被這一劍刺透了…
“解我的腳鐐。”李瑕說道。
他迅速后撤了一步,收劍,老六的尸體也就此倒下。
李瑕轉頭看去,只見水匪們已砍死了兩名護衛。
“解開。”李瑕再次催促,努力克制著語氣,免得嚇到白茂。
但,水匪們已經看到了他這一劍,紛紛轉身向他這邊殺來。
怒吼聲在江面上爆開。
“老六!”
“天殺的!剁碎他!”
“跳江!”李瑕大喝一聲。
大刀破風聲起,數柄刀向李瑕這邊揮來。
“跳!”
李瑕縱身一躍,徑直跳入長江。
“咔”的一聲,白茂才解開李瑕一只腳鐐,眼前的那雙腳已然離地跳起。
這一瞬間,白茂也有機會跳江,但他頭一抬見了那滔滔江水,心里一個禿嚕,人已趴倒在地。
“爺爺們饒命!爺爺們饒命…”
“噗通。”李瑕已躍入江水之中。
他知道自己別無選擇。
能一劍刺死一個水匪完全是僥幸,對方輕敵、用的是匕首、單打獨斗…種種原因加起來才讓他命中了一劍。
這其實沒什么了不起的,正式比賽要命中十五劍才行…
下一刻,又是“噗通”一聲,有水匪躍入江中。
船上,佘定大吼道:“魚鷹,把他拎上來一刀一刀剁,給老六報仇…狗崽子,在水里跟我們斗,你他娘的死定了!”
遠遠地,另一艘江船上,韓巧兒抬手一指,帶著哭腔道:“李哥哥跳江了…”
已經沒有人理她,大家都忙,大家都亂。
聶仲由在見到蔣興的船越漂越遠的第一時間,就把船上的艄夫、力工一個個捉起來,連打帶踹地審了一遍。
“爺爺饒命,小的真是艄夫,真是不知道啊,要是知道…哪還敢撐你的船…”
等聶仲由仔細審過,確定這艘船上的艄夫是無辜的,再命令他們劃船去追趕蔣興那艘船時,已經完全來不及了。
當然,沒有這一鬧也追不上,這些艄夫劃船就是遠遠遜色于水匪。
很快,茫茫江面上,被劫的那艘船影都不見,恰應了李白那一句“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無奈,剩下的兩艘船只好先往長江北岸停靠。
聶仲由與林子等人會合,留下林子帶人看著馬車和貨物,他則領著劉金鎖與另外十人往下游去搜索這股水匪的蹤跡。
林子倒是小聲地提出了許多顧慮,比如分開會不會又被水匪吃掉,比如只帶這么點人能不能對付水匪,是否先亮出身份聯系官兵剿匪…
聶仲由卻是認為這次是被偷襲、被有心算無心,若是正面對決,他這十二人完完全全夠端掉這股水匪。
林子只好聽命行事。
他坐在江邊,只覺心中煩悶,越想越是惱火。
堂堂禁軍被幾個小賊搞得這么狼狽,簡直是奇恥大辱…
“祖父,李哥哥還能回來嗎?”那邊韓巧兒再次低聲問道。
不等韓承緒回答,林子搶先應道:“他死了,死透了。”
“他沒死…”
“他死了。”
林子非要跟一個小丫頭片子嗆聲。
韓巧兒終于大哭起來,一把鼻涕一把淚,道:“沒有死…”
“他死了。你看,他鐐銬的鑰匙還在我這里,帶著那玩意在江里怎么撲騰?死透透的。”
林子說著,隨手一揮,那鑰匙劃了一個弧度,落入江水之中。
這天夜里,韓巧兒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她偷偷爬起來,抱著膝蓋望著夜色下的長江,覺得開始討厭它了。
因為她喜歡的李白、李瑕,都是掉在這里面死的。
她又抬頭向天上看去,低聲喃喃道:“李太白醉酒捉月、騎鯨升天,也不知李哥哥能不能升天呢。”
夜色中有腳步聲響起,有個虛弱的聲音在她身后應了一句。
“你李哥哥就是從天下掉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