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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新家

  一間破屋中,只有一支蠟燭泛著微弱的光。

  高長壽聽到說話聲,睜開了眼。

  看到李瑕與高明月的一瞬間,他眼中綻出驚喜之色,勉力笑了笑。

  “我還以為…國破家亡之人,唯一的妹妹也丟了…可以死了…咳咳…”

  李瑕目光看去,知高長壽傷在肺腑,很長時間內都會是個病癆子了,引以為戒。

  “慕儒振作一點,把傷養好。”

  “好。”

  李瑕轉過頭,看向韓承緒,繼續說起話來。

  “發生了什么?”

  韓承緒傷了一條腿,形容枯槁地坐在床邊,道:“因小郎君與郡主相繼引開追兵,我們一路逃回宋境勉強算是順利。快到臨安時,我們這幾個老弱病殘實在走不動了,林子便先回了城,說是讓右相派人來接。但等了兩天,一直沒見他回來。

  當時高郎君就感到不對,讓我們趕緊離開了那里,偷偷進了城,又讓劉金鎖去打探,結果,劉金鎖也再沒回來。我只好讓巧兒過去遠遠地探一探,這才知道清河坊那宅院已被人監視起來。”

  李瑕問道:“知道是誰的人嗎?”

  韓承緒搖了搖頭,道:“不知,且右相府外也有人在監視。”

  韓巧兒補充道:“我有聽李哥哥的話,只把蒙軍攻蜀的方略告訴林子,別的情報都沒說。”

  “巧兒做的好,情報都還記得吧?”

  “記得。”韓巧兒很確定。

  “好。”

  韓承緒嘆息一聲,道:“我還以為小郎君這般安排,是怕右相不認我們的功勞,沒想到啊,竟是連相府也進不去。”

  李瑕問道:“韓老認為,我們該去見程元鳳?”

  “是。我認為是有人在對付右相,不愿讓我們見到他。”韓承緒道:“但我也不敢擅自作主,只等小郎君回來拿主意…”

  李瑕沒有馬上回答,掃視了這間屋子,只見到處都是臟兮兮的,破破落落的。

  當時聶仲由帶出去的三十余精銳,僅剩下這幾個老弱病殘了。

  而他們能留到現在,或許又是因為他們對宋廷不那么恪盡忠誠、拼死賣命,始終帶著警惕與防備。

  否則,高家兄妹在廬州便可能死了,韓家祖孫必然捱不過陳州那場追殺。

  時至今日,效忠宋廷的銳士勇夫全軍覆沒,只有大理、金國遺民茍活下來。

  看著這場景,李瑕道:“不急著見程元鳳。歇一夜,明日先換個地方住,這里環境太差了。”

  韓承緒想掃掉低落的氣氛,玩笑道:“小郎君還有錢?”

  “你們沒錢了?”

  “沒嘍。”韓承緒指了指重傷未起的高長壽,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韓巧兒,道:“終于熬到小郎君回來,能過兩天舒服日子,實不相瞞,我這肚子也餓了許多天。”

  李瑕道:“我還有幾件北面撿到的東西,明日典當了。”

  韓承緒看了看,道:“北面物件樣式與南面不同,小郎君該小心才是。”

  “行…”

  五人在破屋中又將就了一夜,次日,李瑕典當了物件,托牙行幫忙,找一位田員外租賃了一間宅子。

  他在棗園時,從張家撿了不少值錢物件,不想這臨安房租貴得離譜,辛苦殺人奪財租個院子就幾乎花了個精光。

  為了隱匿身份,還多花了一筆錢。

  宋朝的戶籍管理十分嚴苛,不像北面那般自由。

  通過管控戶籍,中樞可以直接掌控地方人口、土地,避免地方割據,降低武將對朝廷的危脅。

  嚴苛的戶籍制度也不讓百姓到處走動,比如《水滸》里說赤發鬼劉唐在破廟睡了一夜就被雷橫抓了…這也許和劉唐長得就像盜賊也有關系,換作李瑕,大概會自稱衙內,再臭罵雷橫一通。

  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也有許多“詭名挾戶”之事。

  意思是,地主和官僚們虛立名戶、假報戶籍,把田產分成許多份,規避賦役。當然還有許多更復雜的玩法…

  換作是別的逃犯,不懂得找大戶人家合作,那大概率只有完蛋了。但要找大戶人家合作,自己也得長得像大戶人家才行。

  總之,李瑕花了錢,冒充成田員外家族中的虛戶,找了個落腳點。

  這個落腳點已不是清河坊那樣的核心區域,而在城北的右二廂。

  “廂”的意思大概像是后世的“區”,如今臨安城有十二廂、八十九坊。

  李瑕他們就住右二廂的同德坊燈芯巷,在祥符寺的西側,一間二進的小院。

  “真好啊。”韓承緒在堂屋里坐了,看著高明月與韓巧兒忙里忙外地收拾,向李瑕嘆道:“小郎君是否想過就此隱匿起來,過些太平日子?”

  “哪有什么太平日子過。”李瑕搖了搖頭,道:“只說這租金,連我都覺離譜。”

  他租這院子一日就要六貫錢,是一日,而普通人家月入不過三到五貫。

  “我們畢竟沒有身份,又是租的好院子。”韓承緒笑道:“說來倒是有樁趣事,建炎年間,金國曾派出大批細作入江南,趁夜在鬧市張榜,稱金國河清海晏。其中還特別指責宋朝房屋價高、百姓無立錐之地。因此,朝廷倒也有設店宅務,租些廉價宅院。”

  “那種我們也租不了。”李瑕換了一身錦衣華服,把僅剩的兩串錢交給韓承緒,道:“你們安心歇養,我出去一趟。”

  “小郎君萬萬小心。”

  “嗯。巧兒,你空了把情報寫下來,不急,慢慢來。”

  “好啊。”

  李瑕又向高明月點點頭,示意她留意著門戶,保持警惕。

  他出了門,卻并未馬上去右相府。

  因為,他不信任程元鳳,否則也不必費力租宅院了…

  磨刀不誤砍柴功,李瑕先把臨安城的地形熟悉了。

  因宋廷未曾將臨安府當作名義上的都城來修建,城池保留了“大宋承平時”杭州舊城的輪廓。但它又是實際上的都城,南渡時就已四方之民云集,一百余年來人口不斷增加,如今僅在冊戶籍便有三十九萬戶、一百三十萬人,實際恐有兩百萬人。

  于是,形成了一個極復雜、極矛盾的大都會。

  一方面,它內城、外城連成一片,不斷擴張,戶口浩繁、州府廣闊;另一方面,內城夾在西湖與錢塘江之間,四十萬人口在里面,還要留出宮城與官衙,無比擁擠。

  第一眼看去,雜亂、吵鬧、擁冗,所謂“蜂房蟻垤、蓋為房廊”,屋巷錯綜復雜;然而再仔細一看,它又是那樣井然有序,坊巷規劃細致、因地制宜。

  宋廷的治理極為…精致而繁復。

  它與蒙古的放養政策幾乎是形成了兩個極端,它是那樣環環相扣,細密而龐大,巧妙而冗雜,最后達成了微妙的平衡。

  李瑕知道,若讓他來當臨安知府,他不可能治理得好臨安城。

  別的不說,各方司職之交錯冗雜,他花二十年都搞不清楚。

  他若治理臨安府,至少要當上宰相,先從官制、稅制開始大刀闊斧地改革…但這似乎是宋朝許多宰相都做過的而做不成的。

  花了整整兩天時間,李瑕熟悉了臨安城,又在右相府附近繞了許多圈,規劃好了一個逃生路線。

  這時,他才做了決定。

  “我打算去見程元鳳。”

  “小郎君還是決定見右相嗎?”

  “是,我并不認為程元鳳有捉拿林子和劉金鎖的必要,他們本就是他的人。”李瑕道:“他們失蹤,恰恰說明是有人要利用此事對付程元鳳。”

  高明月站在一邊添著燭火,聞言有些擔心地看了李瑕一眼。

  “但相府外有許多人在監視,萬一小郎君被認出來。”

  “沒關系。我已有計劃,會在程元鳳上朝的路上見他。”

  做了安排,李瑕早早睡了一覺,在三更天醒來。

  倒是做了個莫名其妙的夢…張文靜跑來說“你花著我的錢,和別的女人住”之類的,李瑕醒來后甩了甩頭,把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拋諸腦后。

  不縈于懷,不縈于懷。

  天色還一片漆黑,他到院中洗漱。

  似乎是搖動井轱轆的聲音驚動了高明月,她推開屋門走了出來,默默到廚房里拿了幾枚雞蛋遞給他。

  “你要小心。”

  “好。”

  兩人沒再說什么,但一路同行,似乎讓他們之間有些不同了。

  李瑕拿起那雞蛋,入手還是溫的。

  他想了想,沒有全部吃完,留了一顆放進懷里,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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