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間,李棗似乎看到了棗園秋千上坐著的那個小女子。
玉爐消息記錢塘…她那相思數行是題給誰的?他當然知道。
心里又念了許多次“不縈于懷”,他雖然真的不縈于懷了,但還是知道的。
“你是冠軍,你是冠軍…”
一聲喝問,打斷了李瑕的沉思。
“李瑕,這可是張氏給你填的?”
“我不知。”
“你不知?從你的包袱里搜出來,上面有你的字跡,你不知?”
蕭泰來輕呵一聲,將手中的箋紙遞出去傳閱,搖了搖頭,感慨道:“好一番相思意,好一對離別人。你將南歸視為羈旅,她獨守空窗盼你早歸…呵,通敵叛國!”
李瑕沒有回答。
蕭泰來轉向趙昀,鄭重一拱手,道:“陛下,臣認為此案已然清晰,不必再問了。李瑕言北上經歷,提到張柔之女僅僅一筆帶過,只說在微山詐死逃脫,未免太輕易了些。千人圍堵,卻能讓他逃脫?傳奇故事尚不敢如此胡編!
一住42zw
事實必如白茂所言,李瑕在微山已被張柔捉獲,因他才貌雙全,遂成了張柔女婿。他與張氏女以眉筆填詞,皆在這紙上。其后,李瑕欲為北人立功,歸大宋為間諜,張氏便在這定情箋上也賦詞一首,讓李瑕帶在身邊,提醒他平安歸去…此,皆為明證!”
一聲聲擲地有聲的大喝也在殿上炸開。
“不錯,李瑕所言,荒誕怪離,皆是不可能之事,白茂所言方是句句切合,且有諸多佐證。”
“李瑕北上時屢屢單獨行事,甩開林、劉等人,稱其護眾人安全,實則借機通敵。”
“臣亦不信李瑕所謂索道滑空、喬裝隱匿、詐死逃脫。”
“李瑕不誠,臣亦察覺到,他有太多隱瞞…”
趙昀臉色一沉。
這“不誠”字看似平常,卻一下敲到了他的心坎。
趙昀之所以殺余玠,其余罪證也許不重要,關鍵在于…詞氣不謹。
這關乎態度,而對君王的態度,關乎忠心。
此為臣子最重要的本分。
李瑕之表現,從頭到尾未顯出忠心…
隨著趙昀這一變臉,殿中群臣皆猜到了李瑕會是何下場。
他們摸透了官家的心思,不由紛紛表態。
“臣請陛下斬殺叛逆,以敬效尤!”
“臣附議…”
賈似道還在把玩著蛐蛐。
他不急。
謝方叔以為他賈似道是要借田奎一案為契機,對,但不全對。
今日御前問案,牽扯出田奎、余玠,但只是個引子。
能成則已,敗了也無妨,僅僅是多死一個李瑕和聶仲由而已。
等到來日,西南戰事消息傳來,余玠案必然要翻案。
到時,今日死的李瑕、聶仲由,依然能成為扳倒謝方叔的罪證之一。
官家死活不肯承認錯殺了余玠,那就只能等到西南戰敗,到時官家再不愿承認,也只能認;
謝方叔自以為逃過這一劫,事實卻是每掩蓋一次殺余玠的惡果,其惡果只會越來越大,早晚逃不掉;
李瑕猜到了北上之行時他只是一個棋子,卻沒猜到今日御前奏對時他還依舊只是一枚棋子。
蛐蛐就是蛐蛐,再能嘶咬又如何?蛐蛐不管是贏是敗,場面上的賭注都是主人贏的…
心里想著這些,賈似道抬起頭。
他的目光從蛐蛐身上落到了李瑕身上,眼神微有一絲抱歉。
“去死吧,你會被謝方叔冤殺,但沒關系,我很快會替你翻案…”
聶仲由也抬起了頭,看向程元鳳。
程元鳳也在看著他,老眼通紅,眼神中卻滿是失望。
聶仲由張了張嘴,只發出模糊的、輕微的聲音。
但不論他說什么,已不可能有人相信他了。
被俘之人能平安歸來?
誰信?
沒有禁衛來聽聶仲由說話,殿中只有請旨斬他的呼喝。
“聶仲由通敵叛逆,臣請陛下殺之。”
終于,聶仲由泄了氣地垂下頭,露出后頸上屈辱的烙印。
他想起張弘道對他說過的那些話。
“我信你的氣節,但趙宋不會信。烙上了這個,你就算逃回宋境,只會更完蛋。不信你大可試試…”
趙昀放下酒杯,打算下旨將這兩個通敵的叛逆處死。
他覺得李瑕是個很出眾的少年,被張柔招為女婿也沒甚可稀奇的。
且這少年身上有股傲氣,只怕真是想做些驚天動地的大事出來…
忽然,李瑕道:“白茂所言有那么多漏洞,諸公沒發現嗎?”
“你的話才滿是漏洞。”蕭泰來道,“白茂所言比你仔細得多,且還有佐證。”
李瑕道:“既然是白茂舉證我與聶仲由通敵,為何在我與聶仲由歸來之前,你們就捉了林子與劉金鎖?”
“并非我們捉的…”
劉金鎖:“就是左相捉了我們!”
蕭泰來不欲將話題引到左相與丁大全的黨爭,以免被李瑕鉆了空子,淡淡道:“李瑕,證據確鑿,你休要狡辯。”
“證據?那一紙詩詞說明不了任何事。”
“能說明你與張氏聯姻。”
“誰知是否真是張氏女筆跡,也許是蕭御史你填上去的?”
“豎子!休要血口噴人,老夫還會陷害你不成?!”
李瑕已不看他,向御榻上的趙昀道:“陛下,可否容我再問白茂幾句?”
“允。”
“白茂,你說聶仲由之所以帶你回來,是為了證明他是被你從牢獄里救出來的?”
白茂應道:“是。”
李瑕又問道:“他為何要證明?”
“因為…因為他被北人捉住了。”
李瑕道:“但我和他一起叛變了不是嗎?既然我和他一起叛變了,只要我不說,誰會懷疑他被北人捉住了?我大可以說他是和我一起逃走的。”
白茂忽然失去了剛才說話時的流暢,變得結結巴巴起來。
“他他他…他被捉住,林子他們也都知道啊。”
“我和聶仲由一起叛變了,要封住林子、劉金鎖的嘴豈不更簡單?何必要帶上你?”
“我我我…你們以為我也和你們一樣通敵叛國了…可我不一樣…”
李瑕道:“我們不會這么以為,因為你娘親還在宋境。”
白茂一愣,道:“你你你…我我我…”
“你結巴了?因為剛才那些說辭是編好的?”
“不是。”
李瑕道:“聶仲由能帶著你一起回來,只有一種解釋,他真是你救回來的。因為救命之恩,他帶上你,但信不過你,才將你留在臨安城外,對不對?”
“不對,就是我說的。”白茂道:“他就是叛國了。”
李瑕道:“聶仲由沒有叛變,甚至他重傷未醒時就被你救出來了。”
“不是,”白茂大聲道,“他明明…”
李瑕打斷白茂,道:“因為我在右相府見到聶仲由時,他后頸上還沒有那塊烙印…”
“你胡說!他明明早就被烙了!”
白茂很生氣,因為他知道李瑕就是在胡說,聶仲由脖子上的烙印在亳州城里他就看到了,李瑕居然睜著眼睛說瞎話。
“必是這兩天才烙上去的。”李瑕又道。
“你胡說!”
李瑕突然掙扎出一只手,指向白茂,喝道:“我是不是胡說,新傷還是舊傷,一看便知。”
他手才掙扎出來,禁衛又將其摁住。
白茂忽然一愣。
他看到了李瑕手上戴著一只指環。
那不是什么貴重東西,卻是他第一次偷東西時,送給他娘親的。
作為他出師的慶賀…
白茂不再說話,只是眼中已滿是茫然之色。
李瑕卻已轉向聶仲由,問道:“聶仲由,我那日在右相府見你,脖頸后分明沒有烙記,誰給你烙上去的?”
聶仲由緩緩抬起頭,張了張嘴。
李瑕又道:“他們為何要弄壞你的嗓子?”
有禁衛上前,湊在聶仲由嘴邊聽了一會。
“他說是…殿前司副都指揮使蔡拄讓人給他烙的…”
“胡言亂語!”
吳衍再次出列,道:“陛下,李瑕說得不錯,烙傷是新的還是舊的,一看就知。”
“看。”
“是。”
有禁衛再次湊上前去。
“稟陛下,是新傷,印記還是紅的,似還用過藥,要做成舊傷…”
“胡說。”蕭泰來大怒,道:“我分明是見過…”
他目光看去,神色忽然一變。
因早就見過,他方才并未細看,此時看去,只見聶仲由后頸上的那道烙印不禁發紅,還粗了不少。
“這是有人又烙了一遍,我前日看到的不是這般…”
吳衍道:“人一直關在三衙,誰能給他烙?”
“你!”蕭泰來道:“就是你…”
吳衍冷笑,轉過身不再搭理蕭泰來。
“陛下!”程元鳳忽然站了出來,道:“臣愿為聶仲由作保,他絕非叛逆之人。懇請陛下搜查三衙,若能找到烙鐵,必能還聶仲由與李瑕清白…”
謝方叔猛得回過頭看向程元鳳,眼中迸出驚怒之色。
他終于變了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