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我就是個要強的女孩子。
留著像男生一樣的短發,喜歡用男性自稱,喜歡爬樹,不愛穿裙子,喜歡穿寬松的運動服,就連社團活動也是籃球部。
在我更小的時候,
父母便為我找了鋼琴教師,或許在他們看來,那才是女孩子該的東西。
我并不是很喜歡,卻也算不得討厭。
總之,我還是磕磕絆絆地著。
沒有什么特殊的道理,僅僅是不喜歡服輸。
不喜歡“失敗”這個詞。
小高年級的時候,
在籃球部的訓練時中暑,等我醒來之后,
忽然變得無法正常行走了,
只能依靠坐輪椅。
在此之前,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個生活在陽光下的輕率爽朗,樂觀積極的家伙。
那段輪椅生活,是我人生的轉折點。
“彩音,下周的比賽應該不能出場了吧?”
“…嗯,抱歉。”
“彩音沒有必要道歉的啦,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比賽,我會去看的。”
“嗯!有王牌在場外看著的話,大家就安心多了。”
“別這么啦。”
“哈哈哈。”
掛了電話之后,我坐著輪椅回到客廳,從電視機下的柜子里,拿出我偷偷藏起來的漫畫書。
我家的家教很嚴,
每天只能看半個小時的動畫,
漫畫書也都是背著父母用零花錢買來的。
白天的時候,父母都不在,家里只剩下我一個人。
同樣的漫畫書,我一個下午就翻看了五六遍,想看續集,但因為坐著輪椅,無法出門去買。
實在無聊的時候,我只能坐在客廳,抬頭看向落地窗外的天空,等待著太陽一點一點的下沉。
這個時候,大家應該都在上課吧。
等放后,會在體育館訓練。
馬上就是比賽了,伙伴們無法來探望我,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這種道理,就算是身為小生的我也明白。
可即便如此,果然…
還是好孤單。
晚上。
“彩音,我回來了。”
“媽媽,你回來啦,我好無聊啊。”
我熟練地滑動輪椅,來到玄關,母親正蹲在地上換鞋,我看了一眼她手邊的箱子,
感到疑惑。
“媽媽,
那是什么?”
“這個?”
媽媽將箱子的推門打開,
里面的生物正在與我對視,
琥珀色的眼睛,清澈透明,像是小時候玩過的玻璃珠。
它探頭探腦,小心翼翼地從箱子中走出來,觀察著身邊這個陌生的世界。
“朋友因為要出國一段時間,拜托寄養在我們家的。”
“嘿誒名字呢?”
“侍郎。”
“什么啊那是,好土的名字,正義的伙伴么?”
“什么伙伴?”
“沒什么。”
不看動畫的成年人,當然不知道我在些什么。
而且,要是讓媽媽知道我偷偷錄下了深夜動畫,她一定會生氣的。
才不會告訴她。
因為坐在輪椅上,我沒辦法去逗它,只能伸出手,呼喚著它土到爆的名字。
“侍郎~侍郎~”
它向我奔來,我正準備彎腰撫摸它的毛發,它直接從我的輪椅下鉆過,一溜煙便不見了蹤影。
呵,區區一條寄人籬下的狗,還真是敢無視我。
這可是我咲良大人的地盤,它到底搞沒搞清楚狀況啊。
我劃著輪椅掉頭,去尋找它的蹤跡,母親在身后讓我別劃地這么快。
我根本沒聽進去。
已經許久沒能去上,沒能和同齡人聊天的我,好不容易找到了玩物,豈會就此罷手。
于是,我成功撞到了客廳茶幾的桌角,正抱著小腿痛呼。
茶幾下,侍郎正縮在里面,警惕地張望著我。
不出意料,我被母親教訓了。
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在我看來,透露著得意的眼神。
真有你的,正義的伙伴,剛來我家第一天,就得罪了你最不能得罪的人。
自從侍郎來到我家之后,我的輪椅生活,多少發生了一些改變。
但那絕不是好的改變。
我的漫畫書被撕咬成片,課本上全是圓潤的腳印,拜它所賜,母親清掃了漫畫書的殘骸,對著我一頓教。
連零花錢也被沒收了。
什么正義的伙伴嘛,明明就是頭來自地獄的惡犬。
虧你還長了一雙惹女孩子喜歡的漂亮眼睛。
我,咲良彩音,與正義的伙伴,勢不兩立!
“媽媽,我受不了了,那只狗什么時候才能離開我們家啊?”
當我這么詢問母親的時候,侍郎正默默蜷曲在沙發上,琥珀色的眼睛楚楚動人。
真是會裝可憐。
“等媽媽的朋友回國就能接它回去了,你不是很喜歡寵物么?”
“那種級別已經不屬于寵物的范疇了。”
母親看了侍郎一眼。
“是么?媽媽倒是覺得它很可愛啊。”
“不要被它的外表給欺騙了。”
“你該不會還在因為它咬了你的漫畫而生氣吧,媽媽我倒是很開心。”
呵,果然,成年人與小孩子的悲傷并不相通。
“你平時一個人在家也很無聊吧,有侍郎和你一起玩不好么?”
“干嘛得好像沒有朋友來探望我一樣?”
“誒?有么?”
“……沒有。”
“那不就好了。”
可惡!
我堂堂咲良大人,竟然要淪落到與狗為伴,要是讓班級里的男生們知道了,一定會嘲笑我的。
“朋友們因為要參加下周的比賽,訓練很忙的啦,所以沒辦法來看我。”
“除了社團活動之外,彩音你就沒有班級里的朋友么?”
“有啊。”我十分篤定的回答。
“哪個?是媽媽認識的孩子么?”
“同桌的佐倉君。”
“佐佐木的佐,倉庫的倉。”
“嘿誒~是男孩子么?”
“嗯。”
“你會和男孩子交朋友還真是少見呢,平時都聊些什么?”
“沒與他過話,但是一起爬過樹。”
看吧,媽媽啞口無言了,是我的勝利。
“彩音,明天上午要去醫院做檢查哦,今晚早點睡。”
“好,媽媽,明天下午有社團的比賽,能帶我過去么?”
“下午啊,我得問一下爸爸有沒有空呢。”
“之前不是好會帶我去的么?”
“爸爸工作很忙的。”
我的父母并不是那種答應了孩子的事情,轉眼就不當回事的人,等晚上爸爸回家后,爸爸給了我準確的回答。
他會帶我去。
并且,他相當重視我的心情。
當時僅僅只是小生的我,還無法體會他們的想法。
直到自己逐漸成為大人,看過所處的是怎樣的社會,才明白我生活在如何幸福的家庭,擁有何等美好的父母。
第二天上午,我與父母一同去了醫院接受檢查,醫生,只要堅持做康復訓練,很快就能恢復正常。
我為此感到由衷的喜悅,我本就不是喜歡安靜的女孩子,那時的我從未注意到,寄宿于我身上的孤獨。
在去體育館的路上,連續遭遇了堵車與拋錨事件,但好在我還是順利抵達了體育館。
比賽還在進行中。
父母推著坐在輪椅上的我,一同與我來到觀眾席。
已經是下半場了,我們社團的比分落后。
看著她們在球場上奮力奔跑,揮灑汗水的模樣,我忍不住在場外為她們吶喊加油,就像平時那樣。
倘若,我此刻也站在那的話,我會拍著仁美的肩膀,笑著對她不用在意,交給我就好。
倘若,我此刻也站在那的話,我會留存體力,接到球后毫不猶豫地投出三分。
倘若,我此刻也站在那的話,我會帶領她們,走向全國大賽。
倘若,我沒有坐在輪椅上…
比賽輸了。
比分相差20分以上,以小生水準的比賽來,得上是慘敗。
場上,我所熟知的部員們正各自抱頭痛哭,我們之間像是隔著透明的障壁。
她們的哭聲,傳不到我這邊來。
我的哭聲,也傳不過去。
沒能上場拼搏的我,就連是否有資格擁有這份不甘,都弄不明白。
只是單純的,感到難受。
與落寞。
回到家后,我將自己一個人關進了房間。
母親在門外敲門,讓我下去吃晚飯,我趴在被窩里,沒胃口。
我的媽媽十分善解人意,她不會像其他家長那樣,態度強硬地將我拉下樓,也不會霸道“不來吃的話永遠都別來吃晚飯了”這種傷人的話。
他們十分尊重身為孩子的我的心情。
就算是小孩子,也會有如此悲傷的時刻。
或許在許多人眼里,我的這份悲傷微不足道。
可是,悲傷這種事情,是不分大小的。
正在我用被子埋起腦袋的時候,我感受到有人在輕拍我的腦袋。
我緩緩挪開被子,從被窩中出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就像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時那樣,正與我對視。
只是我們之間的距離,要比那時近得多。
“你進我的房間做什么?出去!”
指望一只狗能聽懂人話的我,一定是算不上天真可愛的。
明明一直都在與我作對,偏偏這個時候來親近我,我一點都不稀罕。
我毫不客氣地揮手拍打它,侍郎早有預感地躲過,順勢跳到地板上。
我把被我哭濕的枕頭砸過去,它十分機靈地順著門縫跑到外面去了。
真是沒用啊…我。
竟然會向一條狗撒氣,實在是太難看了。
我漸漸能夠走路了,但需要用拐杖輔助,許多時候走得累了,又會重新坐回到輪椅上。
周末的時候,父親會與我一起在家看電影,我慢慢對表演的幕后制作產生了興趣,希望將來能夠成為一名表演者。
父親還帶著我去參觀了博覽會,還約好下次會帶我去爬山。
我,我的腿還沒好,爬不了山。
父親卻,正是因為我腿腳不便,才要去爬山,哪怕是拄著拐杖,也要走上去。
那個時候的我,還無法理解父親話里的含義。
某個工作日的下午,父母都不在家,我獨自坐在客廳內看電影,拄著拐杖去廚房倒水。
起來,今天一整天都沒能見到侍郎那家伙,我開始在屋子里尋找它的身影,可哪都沒能找到。
直到我看見被打開一條縫隙的落地窗,我才意識到,它會不會是偷偷跑到外面去了。
我一點都不關心它。
只是擔心媽媽發現它不見之后會著急,無法向朋友交代,才無可奈何地坐上輪椅,出門去尋它。
真是個會給人添麻煩的家伙。
我坐著輪椅,一路去了很多地方,附近的街道,公園。
我似乎聽見了它的叫聲,朝著那個方向過去。
遠處的樹上,一名看上去比我小一兩歲的男孩子,正趴在樹上。
樹底下,另一名男孩子正在哈哈大笑。
我本以為他們只是在爬樹,我也經常做那樣的事,每次都弄得灰頭土臉,回家后挨母親的訓。
可是,我錯了。
當我看見那名男生,將那只有著琥珀色眼睛的家伙,放在樹枝上時,我終于察覺到他們在做什么。
“喂!伱們兩個!”
我立刻出聲喝止了他們,迅速劃動輪椅,朝他們而去。
或許是被我的出現嚇了一跳,那名男生立刻爬下樹,口中叫囂著“霍金女來了!快跑啊!”這種十分失禮的話,倉惶著逃跑了。
如果我能正常跑步的話,一定不會放兩個小鬼。
可這時的我,做不到那種事。
我抬頭望著樹上的侍郎,它正蜷縮著身子,瑟瑟發抖著。
那個看不慣我的小家伙,琥珀色的眼睛里,滲透出求救的訊號。
事到如今,終于知道求我了么。
早就了讓你不要與我作對。
我看向附近,試圖尋求大人的幫助。
可此時已經快到晚飯時間了,空蕩蕩的,尋不到人影。
侍郎顫栗的后腿沒能抓穩樹枝,險些摔落下來。
我逐漸意識到,只有我能救它。
可是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小生,又能如何呢。
明知自己無法利落的使喚雙腿,我卻還是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也許是本能,也許是我的不服輸。
我已經受夠了。
受夠只能在場外看著,什么都做不到的自己。
無論遇到什么事,決不妥協,決不氣餒,哪怕明知自己做不到,也要沖上前去。
這樣倔強的,頑強的,才是我。
才是咲良彩音。
“侍郎,你這家伙,給我在那里別動!
今天就讓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正義的伙伴啊!”
母親打開門,看見灰頭土臉的我,正坐在輪椅上,抱著微微睡去的侍郎,滿目震驚與擔心。
“彩音!你這孩子做什么去了?”
我擦了擦臉頰上的黑土,露出大大咧咧的笑容,頗帶著些許自豪。
“爬樹。”
自從那件事過后,侍郎開始變得有些黏我了。
它會乖巧地讓我摸它的腦袋,也不再撕我藏起來的漫畫書,我們相處的十分愉快。
是我的輪椅生活中,少有的快樂時光。
可每當母親問我時,我還是會向以前一樣,著“希望快點把它接走”這種小孩子氣的話。
因為我就是小孩子呀。
一直到某天晚上,母親對我,她的朋友第二天就會來把侍郎接走后,我忽然感受到了不舍的心情。
即便再如何嘴硬,小孩子是沒辦法欺騙自己的內心的,大人也一樣。
那天晚上,我再也沒有去摸侍郎的腦袋,即便它歡快地跳上我的被窩,我也依舊沒去搭理它,讓母親趕緊把它抱走。
我沒忍住扭頭去看它,那雙琥珀色的眼睛,依舊清澈。
等到第二天下樓時,侍郎已經不在了。
那時的我,比成人后的我更倔強,更為傲慢。
該這是不服輸,還是單純的愚蠢呢?
現在成年后的咲良彩音,已經有了答案。
“彩音,侍郎不在,是不是有些孤單了?”
當母親這樣問我的時候,我是這么回答的。
“哈?!怎么可能!我最討厭它了!沒有它在我簡直不要太快樂!”
自那之后,我再也沒從母親口中聽到它的名字。
也再沒見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