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東京,源氏重工大廈內。
櫻井七海作為家主們的先鋒,和路明非的交鋒以慘敗告終,但后面還有四位外姓家主在等著路明非。
雖然路明非在一瞥之間流露出的殺氣讓櫻井七海有種面對修羅般的驚恐,但她依舊對其他家主們保持了相當程度的信任。
“其余七位家主都在醒神寺內等候各位。”
櫻井七海帶著路明非等人走到一間靜室中,又走到靜室里的一扇暗門前,將暗門打開。
陽光透了進來,這一層居然有一處寬敞的露臺,它隱藏在大廈的一角,從地面和天空都不易覺察,唯有拉開隱藏的暗門才能踏入這處洞天,如同傳說中一定要穿越一片桃花林,尋到桃林盡頭山壁上那小到只容一人通行的入口才能進入的桃花源。
櫻井七海稱這里為醒神寺,這里也確是寺廟的風格,但不是佛寺,而是日本神道教的寺廟。
入眼是一座小小的朱紅色“鳥居”,鳥居旁是供客人參拜前洗手漱口的手水舍和描繪眾神的花崗巖壁,花崗巖墻壁上雕刻著神道教中的諸神,從莊嚴的天照、月讀,到威猛的須佐之男,以及下方膜拜他們的屬神,鳥居后的參道彎彎曲曲蔓延,盡頭隱約可以看到一座敞開著門的神社。
鳥居是神社的入口,照理說在其兩側還應該有分左右擺開的兩尊石雕作為神社的守護者。石雕是一種叫“狛犬”的神獸,右邊的狛犬嘴巴是張著的,稱為“阿形”,左邊的是閉著的,稱為“吽形”,用以表示對客人通過手水舍洗漱之后從“不潔”到“潔凈”的贊許,定位上比較類似于中國的石獅子。
當然,也并非所有神社擺放的都是狛犬,比如供奉狐貍的稻荷神社就會直接擺上兩尊狐貍。
可像是眼前這種情況,絕不會出現在任何一座神社中——鳥居兩側沒有狛犬,但鳥居后的參道兩旁卻立起了幾十座泥塑!
參道兩側擺放著形狀兇惡的神話中的妖鬼泥塑,飛頭蠻、鳳凰火、逆柱、輪入道、陰摩羅鬼、野寺坊…
泥塑以朱砂和其他礦石染色,有的長著獅子般的面孔獠牙畢露,有的盤膝坐在骷髏堆上,云和雷簇擁著這些神魔,兩側樹木投下陰影,陰影中兩排泥塑仿佛百鬼夜行。
不遠處露臺上居然還有一道清澈的流泉,流泉周圍是白石和青草組成的枯山水,清泉自人工河道中流過,水聲淅淅瀝瀝,明明該是悅耳怡人的聲音,此刻卻莫名摻雜上許多森然的寒意。
路明非站在門外,乍一看這副陰氣森森的景象,還以為神社被妖怪攻占了,差點脫口而出一句“退魔巫女何在?”
看著面前展開的煉金矩陣,路明非頓時明白來自外姓家主們新一輪的針對開始了。不過…這個矩陣,是不是做得粗糙了點?
神社中,黑白兩色石桌拼成圓形的太極圖案,桌邊圍坐著六個人,除了櫻井七海和繪梨衣外,蛇歧八家八位家主都在這里了。
參道兩側的泥塑一直延伸到神社外,最接近神社的是兩尊相對而立的天狗,一者手持團扇,一者手持包槌,皆身著山伏,眼鼻赤紅,腰間配著太刀,身后羽翼怒張,栩栩如生到仿佛隨時會沖天而起。
“宮本家主,你的結界能夠布置在其他地方嗎?”橘政宗問道,“這個結界的精神威嚇足以讓許多鬼不戰而降。”
被橘政宗詢問的宮本家主是個看起來三十歲左右的文雅年輕人,帶著玳瑁框的眼睛,看起來不像是黑道家族家主,倒更像個年輕有為的教授學者——作為巖流研究所的所長,他也確實是日本頂尖的學者。
橘政宗口中的結界,就是煉金師們所說的煉金矩陣,通過某些具備特異性質的物品構成循環,以流質為載體,承載磁場和元素為動力驅動,這就是尋常煉金矩陣的原理。
宮本志雄也是煉金師,他率領巖流研究所提前在醒神寺內,借助其獨特的建筑結構和地勢地形布下了煉金矩陣,為道路兩旁的泥塑臨時賦予虛假的生命,展現出鬼神般的威勢,要以此震懾路明非的心靈。
他當然知道路明非是國際上有名的天才煉金師,主攻科技,對煉金術只是淺嘗輒止的他也不覺得自己的煉金術造詣可以勝過路明非,但是這個煉金矩陣是他和巖流研究所中數位煉金師共同的智慧結晶,作為一個日本人,宮本志雄堅信集體的智慧匯聚起來不會輸給任何天才。
這個結界沒有實質上的殺傷力,卻能讓這些泥塑妖鬼展現出極為真實強烈的威勢,就算源稚生這位“皇”深處期間也會有面臨鬼神圍攻的錯覺,引起底氣發虛,手腳冰涼,精神難以集中等癥狀,宮本志雄相信就算是路明非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破解結界。
結界威力極強,如果不是他事先準備了可以驅逐結界效力的煉金吊墜給結界內的自己人們隨身佩戴,這里除了源稚生和橘政宗外,其他人恐怕都該面色蒼白汗如雨下了,也難怪橘政宗會問宮本志雄這個結界能不能布置在其他地方,這個威力足以讓大多數敵人失去戰斗力,就算是精英實力也會大打折扣。
“大家長,要把結界布置在醒神寺外的地方恐怕很難,”宮本志雄對著橘政宗回道,“醒神寺內的結界是以神社本身威嚴氣勢為基礎,又以堪輿術借助周圍獨特的風水和磁場才能夠讓鬼神展露出如此威嚴,除非還能找到類似的風水施展堪輿之術,并且建起神社為核心,否則就算勉強重現結界,威力也極為有限。”
橘政宗點點頭,放棄了這個想法。
結界雖然強大到連源稚生都要受明顯影響的程度,但布置條件太過苛刻,就算風水合適,但每次使用都要建議一座神社,不提花費,光是準備時間也難以接受啊。
其他家主們也想通了這點,知道結界這種很看重地利的東西難以用來對付神出鬼沒的猛鬼眾,難免有些失望,但與此同時,他們也很自信——這個結界絕對可以讓那個趨媚上杉家主的人大吃苦頭。
鳥居外,櫻井七海佩戴著宮本家主提前給她準備好的吊墜,邀請路明非幾人走進來,櫻則留在外面侍候。
出乎櫻井七海意料的是,進來的六個人里,路明非、老唐和夏彌都面不改色,那條狗也依舊腳步輕快,叫楚子航的男孩抱著劍,腳步微頓之后就恢復如常,面色幾乎沒什么波瀾,只有愷撒和威格拉夫面色明顯蒼白了幾分,呼吸節奏也有些混亂起來。
按照參拜神社的流程,路明非一馬當先走到手水臺前洗凈手,又從泉水處漱口,但漱完口后卻又含住了一口水。
含著水走動兩步,路明非突然仰起頭,對著空氣中的某個位置猛得噴出一口水霧,水霧中隱約折射處七彩的光。
櫻井七海不解地看向路明非,下一刻,她感受到背后突然多出了幾十道充斥著冰冷惡意眼神。
她下意識地轉過頭去,眼前幾十尊漆成彩色的妖鬼泥塑仿佛一下子活了過來,湛藍的天空染成血紅,白云化作烏云。
飛頭蠻長著美艷的女子臉孔,脖頸卻高高伸起,幾乎比身體還要長,在空中如蛇般扭曲飛舞,鳳凰火燃起烈焰,焰簇掩映中隱約露出邪魅的男子面孔,逆柱干枯灰敗,表面是露出痛苦哀嚎的扭曲人臉,陰摩羅鬼鳥面人身,面如死尸,口中噴涂出幽藍火焰,輪入道是一個巨大的車輪,車輪中間有一顆光禿禿的人頭,嘴巴一張一合叫著櫻井七海的名字…
泥塑仿佛在櫻井七海轉身的一瞬間地獄中撕扯回了生命,在她面前張牙舞爪,百鬼夜行的一幕真實的出現在櫻井七海面前,鼻尖仿佛還能聞到血的腥臭,她的腿不禁一軟。
神社中,作為結界主要布置者的宮本志雄突然察覺到某種異樣,猛得從桌邊站起來:“怎么可能!”
“怎么了?”身著黑色羽織,須發皆白的老者風魔家主第一個問道。
下一秒他就知道發生了什么,在他的眼前,神社外的兩尊天狗好像一下子活了起來,舒展高逾一丈的魁梧身軀,扔下手中的團扇和寶槌,拔出腰間太刀,刀身雪白銀亮,天狗背后漆黑的羽翼怒張振翅,漫天黑羽飄落,天空變成了深紅色,太陽如同在低血,烏云在地面上投出黑色的塊跡,鐵銹般的血腥味在鼻腔里擴散開。
風魔家主心頭一跳,轉頭看向其他家主,看他們都臉色蒼白,立刻明白這一幕不是只有他能看到。
站起來的宮本家主眼中群魔亂舞,哪怕心知是假依舊不敢直視,用顫抖地聲音說出了剛剛沒來得及說的話:“風水…風水的流向改變了!我們的結界被奪走了,而且在對方的手里變得更強!”
結界初成時家主們都體驗過其中的可怕,但當時那些栩栩如生的妖鬼在此刻這些猙獰魔性的惡鬼面前只能算是青澀的孩子,更何況此刻幻覺中連天色都一并改變了!
跟一個道門最正統的傳人玩風水法陣,這種行為的愚蠢已經不是班門弄斧就能夠形容的。
沒有使用任何法力和神識,只靠著這一口水霧的干擾,路明非輕而易舉地改變了法陣,讓它無視了原本能驅逐其功效的練金吊墜,又將他親手改造的村雨和狄克推多納入白名單不受影響,還順便強化了一下這個粗糙法陣的威力,讓原本的視覺幻覺變成了視、聽、嗅三覺盛宴。
隨著村雨和狄克推多被列入白名單,師兄和愷撒不再受任何影響,老唐、夏彌和嘯天面對強化般法陣依舊面不改色,區區幾只惡鬼還不足以嚇到他們,只剩下威格拉夫,因為不熟悉她的劍,路明非沒法把她拉近白名單,于是面對著突然加強的幻境,威格拉夫面色明顯蒼白起來,汗水從額頭滲出來。
自己帶來的苦力,再麻煩也得負責到底,路明非心中一嘆,走到威格拉夫身前,只平淡自然地一立,便將法陣所有的效力悉數擋在了外面。
伴隨著路明非往眼前一站,威格拉夫眼中血墨色的天空突然被割裂出一片寶石般清澈的湛藍,空氣重新變得清甜,眼前的群魔亂舞一下子遠遠地避退開,仿佛擋在她身前路明非是一座無形的壁障,將她與這些惡鬼分隔到了兩個世界之中。
威格拉夫眼中,惡鬼的身影逐漸遙遠,路明非背影愈發高大。
雖然覺得一直保持著這個法陣也挺好玩,但看櫻井家主那副站都要站不穩的樣子,路明非也明白這個結界要是一直保持下去其他家主們恐怕指不定什么時候就休克了,到時候會也就開不下去了。
于是片刻的猶豫后,路明非轉頭對著威格拉夫嗓音溫和地開口:“跟在我身后,走吧。”
“哦…哦!是!”望著路明非背影出神的威格拉夫被他突然的轉頭嚇了一個激靈。
路明非也沒讓其他人去洗手漱口,在百鬼夜行的幻覺中苦苦掙扎的櫻井七海也沒有多余的心力去注意這種事情了。
走在最前方,路明非雖然依舊未曾動用法力,卻是踏罡斗步,施展了天書中所載一門極為高明的步伐,看似閑庭信行,但每次落步都踏在堪輿方位之上,將這結界一點一點地破去。
在現實空間,路明非不過只是自然悠閑的向前走,可反映到結界的幻境中,苦苦掙扎的櫻井七海只看到路明非一步踏出,身前便有浩蕩渺莽的蒼青氣機憑空浮現。
蒼青氣機滌蕩,天色轉為群青,凡是被蒼青氣機掃過的惡鬼頓時形消意散,化作參道邊上表面斑駁的老舊泥塑,靜靜地躺在草葉中,陽光透過葉縫落在上面形成點點光斑。
路明非徐徐向前,所過之處百鬼潰散,頭頂群青色的天空隨著他的腳步向前,將血色驅逐,櫻井七海看著這一幕,哪怕心中明知自己身處幻境,依舊升起難以抑制的膜拜崇敬之心。
神社中,六位家主們鼻中嗅著濃郁的鐵銹血腥氣,眼前群魔亂舞,血色太陽高照,血光彌漫,兩只大天狗在神社前的空地上廝殺,每一秒都有數不清的黑羽漫天飄散,每一秒都有千百道刀光交錯,簡直像是兩輪滿月落進了漆黑的花瓣雨中。
源稚生面色蒼白,心跳加速,慶幸世界上并沒有真的天狗,這不過只是幻覺,否則他恐怕剛一落到這兩尊天狗的交戰場中就會被那肉眼不可見的刀光連人帶武器一并斬成碎片。
“宮本家主,你有辦法解除結界嗎?”橘政宗問道。
“不…不行,”宮本志雄滿頭大汗,“我已經無法控制矩陣了,不過大家長請別擔心,就算路明非奪走了矩陣的控制權,他做到這種程度也絕對很困難,說不定比我們還要狼狽…”
宮本家主話音未落,纏斗的天狗們分開,同時轉頭看向鳥居的方向。
群青色的天傾壓而來。
少年周身拱衛著蒼青之氣,所過之處血色和墨色都如煙塵消散,群青色的天空蔓延,連太陽也化作青色,光芒照耀下來,仿佛為那少年披上一層青光羽衣,飄然欲仙。
兩尊天狗同時看向路明非,默契地舉起太刀,身后羽翼一振,卷起漫天黑羽沖向路明非。
走過參道,路明非一步向前,蒼青之氣擴散席卷,籠罩整座醒神寺,若有暴風驟起,滌蕩四方,家主們下意識地抬起袖子遮住眼睛,旋即才反應過來幻境之中何來真風?
袖子放下,眼前青氣風暴散去,天已不再是青色,太陽依舊橘黃,溫暖的陽光灑下來,照亮了神社前兩尊漆彩斑駁的泥塑天狗。
路明非靜靜地立在陽光中,剛剛的一切明明都是幻境,他身上那遺世獨立的仙人氣韻卻愈發高遠浩渺,仿佛下一刻就會破空而升。
“蛇歧八家的諸位家主,”路明非微微一笑,揚起手仿佛在打招呼,“中午好啊。”
揚起的手掌落下,空氣中一片黑羽亦是緩緩飄落,陽光下烏黑油亮,分外顯眼。
神社中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