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文初腳下頓住。
被嚇了一跳,誰能想得到他會在這里。
他剛才是看到她進后院的?所以站在廊下等她?
心里轉過,葉文初臉一唬,快走了幾步過來,板著臉沖著沈翼的后背,猛拍了一下。
“臭小子,你多久沒有來看奶奶了?”
“你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師傅?”
“我看你早就把我忘記了,我真是白疼你了。
說著不解氣,還手指戳了戳沈翼的胸口。
上次見識了好腰,這回胸肌的手感也很不錯。
她哼了一聲。
沈翼突然被問責,一時不知說什么,他還真是忘了順安康,最近確實事多,早出晚歸要準備的也多。
“實在是抱歉,最近事情多,前輩勿惱。
”他沒想到,茉莉奶奶會生如此的大氣。
“回頭來和你算賬,我眼下還有緊急的病人,”葉文初抓了沈翼的手,“和我去給那孩子看腿去。
“拜師了也不好好學,往后你出去說是我的徒弟,我都面上無光。
沈翼被她拉著走,又回頭看向后院:“我找四小姐…”
“什么四小姐四小姐,見天就盯著四小姐,你好好學習。
”葉文初訓斥道,“你這樣要不務正業的。
沈翼:“…”
找四小姐是不務正業?當然不是。
沈翼被茉莉奶奶拉去大堂。
葉文初暗暗松口氣,得虧他敬重茉莉奶奶,不然真的穿幫了。
吳子敬年紀這么小,但卻極其能忍,葉文初都佩服他。
就算是成年人,兩條腿斷了,也得疼到暈厥。
“乖,別動哦。
”葉文初讓沈翼給她打下手,她給吳子敬檢查,“我摸一摸,可能有點疼,你吃顆止疼藥,忍著。
吳子敬吃了藥閉著眼睛,滿腦袋的汗,但沒有出聲,他祖母抱著他,不停給他擦汗。
葉文初檢查了一遍,松了口氣:“脛骨骨干折了,但沒有骨裂,有些錯位,我需要給你正一正…”
“會很疼,但比手術的風險小。
沈翼問道:“什么手術?”
“讓你學你不學,成天在外面做別的事。
手術不知道?華佗的刮骨不知道?”
沈翼知道他不該問了。
乘風蹲門口,心道他勸了主子不要來,可主子不放心四小姐。
沒想到沒碰到四小姐,見著茉莉奶奶了。
“奶奶今天好兇。
”乘風低聲和八角道。
八角心虛地嗅了嗅鼻子,什么兇,他們小姐這是正宗的心虛,虛張聲勢。
她家小姐心虛的時候,就會這樣。
“奶奶怎么會兇,你看奶奶多溫柔。
”八角道。
“是吧。
”乘風朝茉莉奶奶看過去,就見老太太一手抓著孩子的腳,一手摁著膝蓋,臉上笑盈盈,手下一點沒停,咯噔一下,那能忍的孩子,發出了一聲尖叫,暈了。
眾人都捂著腿,感同身受了這份疼。
“還有一條腿。
”茉莉奶奶對毛很遠道,“再上止疼藥。
毛很遠和沈翼兩個徒弟,一人一邊摁著吳子敬的肩膀防止他疼到亂動,茉莉奶奶將左腿也正了一下。
確實很疼,但像她說的,這是將損害最小的方法。
“毛介,做夾板。
“黃燕,給他褲子剪了,把腿洗一洗。
吳子敬又疼醒了,小臉煞白,整個人都在發抖。
等上完夾板他的疼痛才覺得好一些,但也只是好一些,躺在床上腦子很混沌。
“他爹娘呢,要不要讓毛介通知他爹娘過來?”葉文初對吳蘇氏道,“他最好在藥行住一天,明天再回去。
吳蘇氏道:“他老子今天出去做事了,恐怕要兩三天才能回來,他娘前幾年就、就死了。
“我娘沒死。
”吳子敬聲音很虛弱,但語氣卻很肯定。
這是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眾人一愣,吳蘇氏立刻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娘沒有死。
吳子敬松了口氣,徹底昏睡了。
“對不住了茉莉奶奶,”吳蘇氏道,“他娘在他三歲的時候沒了,自此以后他就很少說話,性子也越來越悶。
“他老子在外頭掙錢回來少,也就我陪著他,問什么說什么他都不接話,我也實在是沒法子。
葉文初怔了怔,截斷了吳蘇氏的話:“他娘怎么死的?”
“啊?”吳蘇氏擦了眼淚,“不說也瞞不住,他娘…他娘先跟外頭男人跑了,被他爹找回來,打了一頓后,當天夜里就在院子里上吊了。
“后半夜我們都在睡覺,早上我起來喂雞的時候,這孩子就站在他娘的腳底下,抱著他娘的腳…”
她泣不成聲。
好一會兒才道:“他個子矮,夠不著腿還特意端了小凳子,將他娘的腳揣在自己懷里捂住。
“就、就這么在院子里站了一夜。
葉文初給吳子敬擦了擦汗,打量著他的眉眼,孩子還挺清秀的,但就是睡著了,眉頭也是蹙著的。
黃燕在一邊也跟著哭。
“是從那以后,他就呆呆愣愣不說話了嗎?”
“是。
他說話早聰明機靈,話又密,天天跟著我后面問東問西。
就那天晚上以后,他就經常一個人坐門口發呆。
“吃不下東西,稍微吃一點就吐。
“我能把他養到這么大,我也是…想想心都要碎了。
“他讀書好嗎?”
吳蘇氏搖了搖頭:“不大好,何先生可憐他,減免了束脩留在甲班,說他已然這樣了,再不認幾個字,這輩子就真的廢了。
“但這孩子不合群,同窗對他好他向來不應,也不和別人玩。
吳蘇氏說著嘆了口氣。
“很有可能是應激障礙癥。
”葉文初道,“他娘死的那夜,對他的心理造成了無可逆的創傷,事后又沒有及時的引導…”
難怪他常頭疼,暈倒,又顯得呆滯不機靈。
“這、還有這樣的病?”吳蘇氏道,“奶奶,這、這要怎么治?”
葉文初道:“吃藥輔助,重點還是心理疏導,慢慢來,只要人還在,一切都有可能。
吳蘇氏要給葉文初磕頭。
“你可以回去給他取點東西,家里要是不方便照顧,放在這里也行。
”葉文初問黃燕,“你有空照顧嗎?”
黃燕點頭:“這孩子太可憐了,就算沒有我得擠出空來。
“大家一起吧。
吳蘇氏是從心里感激,說回家取衣服來,到門口了還是給葉文初磕了頭,才急匆匆回去了。
葉文初坐下來休息,毛很遠給她倒茶,當著沈翼的面強行認師喊她師父,規規矩矩一臉的尊敬。
“師父,什么是應激障礙癥?”
葉文初心里發笑,但也沒拒絕毛很遠喊師父。
她道:“對外界發生重大事故、災難無法做出生理和心理的調節和應對,而留下來的創傷。
個體反應略有不同,但像吳子敬這樣,也算是比較典型的。
“呆滯、情感木訥、涼薄,反應不靈敏,頭疼惡心失眠等等。
毛很遠一一記著,道:“那、那吃什么藥呢”
“你去診脈看看。
毛很遠就趕緊去摸吳子敬的脈搏,等摸完了站在邊上思考,葉文初就對沈翼道:“小川,你也試試。
沈翼還真認真號脈了。
“怎么樣?”葉文初問道,毛很遠搶答,“肝氣不盛,心膽兩虛。
說完,瞪大了眼睛,等著葉文初的表揚。
“很好。
”葉文初道,“疏肝理氣肯定不能少,”她又看向沈翼,“小川,你呢?”
沈翼回道:“大約如此。
毛很遠眼睛就更亮了,有一種上課回答問題,好學生沒答對我卻答對了所以我比好學生還優秀的得意表情。
毛介看不下去,推了推他提醒:“您不要忘記了,您就是大夫,沈先生不是!”
好意思,他十幾歲就學醫了,現在和沈先生比。
人沈先生要和你比詩詞歌賦呢?
“奶奶夸我了。
”毛很遠道,“我是奶奶的得意門生。
這時,沈翼道:“藥大約吃了也僅僅輔助,心理疏解才是關鍵。
“嗯。
心理輔導和親情陪伴開解,才是重要的,畢竟是孩子,能不吃藥就不吃藥。
藥,慰藉大于治療。
“你錯了!”毛介哈哈笑了,毛很遠吹胡子瞪眼,低聲道,“奶奶到底還是偏愛沈先生,難道臉真能決定所有嗎?”
毛介點頭:“真能。
毛很遠:“…”
大家正說話,吳蘇氏忽然又折轉回來了,在她身邊還跟著一個三十出頭的男人,個子不高皮膚粗黑,蒜頭鼻子濃眉毛看上去忠厚老實,他一進來就對眾人行禮,又對葉文初道:“給您添麻煩了,小人吳慶,是子敬的爹。
“這就將他帶回去,不能在這里給您添麻煩。
葉文初看著吳慶,頓了頓道:“行,我將注意事項告訴你,你仔細照顧。
吳慶應是,恭恭敬敬聽著。
“劉夫人賠了一百兩,但事情的經過還沒有定性,我先給十兩你拿回去,給他買些吃用。
”葉文初道,“其他的也不必著急,放在縣衙里,定案后就全部給你們。
“這事兒個都聽奶奶和四小姐的。
”吳慶躬身道。
葉文初頷首,讓毛介找來擔架,幫著將吳子敬抬上擔架了。
吳慶和吳蘇氏將昏睡的吳子敬抬回去了。
“能不能照顧好啊,”黃燕嘆了口氣,“要是磕著碰著,可要瘸腿的。
葉文初收拾了一番,起身道:“我去一趟將軍府。
沈翼頷首,他去后院。
葉文初進去后,一直沒有再出來。
但后院沒有人了,唯獨門是開著的。
沈翼站在側門口,問乘風:“見到四小姐離開嗎?”
“沒有啊。
”乘風撓著頭。
走了?沈翼也從側門出來,巷子里沒有人,他反手將院門關上。
四小姐將吳子敬救回來,沒道理交給茉莉奶奶,她自己就不管不問了。
“小川。
”茉莉奶奶站巷口,沖著他招手,“四小姐去辦事了,你要不在這里等一等,有要事嗎?”
沈翼微微搖頭:“沒有,前輩慢點走。
葉文初應是:“改日我請你和四小姐吃飯,你們年輕人見天忙的很,我都好幾日沒和她好好說話了。
“好。
”沈翼道。
葉文初趕緊扶著八角逃離。
沈翼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