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化邊外,熱河東南,棒棰山下。
這條河的另一個名字叫武烈河。
它是灤河支流,分流后水較灤河顏色更重,因此叫烏灤河,由于地處幽燕北方的拉鋸地帶,名字也在音譯中幾經更易。
有時叫烏灤河,有時叫烏濼河,慢慢成了武列河,再后來列又改成了烈,而現在,因為這里有溫泉,又被人叫做熱河。
后金軍留守的邊外的鑲藍兩旗,就正在武烈河東岸的棒槌山下,安營扎寨。
鑲藍旗的滿洲固山額真費揚古站在山上,用煙鍋子輕輕敲打甲裙,皺著眉頭向西瞭望,聽著旗下參將賽木哈的報告。
賽木哈的官職全稱,是博奇超哈甲喇章京,博奇超哈是披甲步兵的意思,翻譯過來就是步營將軍。
后金軍里非常重要的概念就是甲,鎧甲的甲。
黃臺吉直轄的部隊,各軍種獨立成旗,比如巴牙喇前鋒組成的噶布什賢超哈、阿里哈超哈的披甲騎兵、博奇超哈的披甲步兵。
還有個三順王組成的烏真超哈,不過他們是撿來的偽軍,不是后金傳統兵種。
而除了黃臺吉直轄的三支由單一兵種成旗的獨立軍團,各旗下屬,同樣也分這三個兵種,同樣也都披甲。
除此之外,各旗主力還有不少無甲兵以及家奴、旗奴廝役,一般后者作為后勤人員,不會算入兵力當中。
賽木哈就是鑲藍旗編制下的步兵將領。
他報告道:“四月初六,武英郡王率師入邊,初八,我旗遣莽爾古準牛錄至殺胡口互市,撞見蠻子騎兵,拼殺一陣,殺傷甚多,后敵援軍趕來,莽爾古準沖殺出來,斬敵三十六,四名家奴及牛錄下三名甲兵被殺,獲馬十六匹。”
“十三,大股敵騎忽至,我營險被包圍,趁夜移營,退往昌平邊外潮河岸邊,途中遇土默特騎兵二百,三等甲喇章京噶斯哈設伏出擊,敗之,斬殺二十四人,生擒二人。”
“十六日駐軍,色格依拾柴時與敵騎隔河相對,拔弓射之,射斃一人,牛錄下兩人離隊走失…”
賽木哈的話音剛落,費揚古便揮斷道:“走失、陣亡、被捉這些先不要寫,你心里有數就是,還有那個三十六、二十四什么的,少一點。”
費揚古邊說,邊打火鐮將煙鍋子引燃,長吁口氣,苦惱地微微搖頭,道:“這戰報怎么說,都聽起來很不光彩啊。”
他的煙草是受賞得來的,早在萬歷朝鮮之役時,煙草就被北上的廣東軍隊帶到東北。
如今在黑龍江流域的煙草基本上斷了,因為那條路線是由蘭州開始,經蒙古傳入黑龍江。
此時后金的煙草主要來源,則是通過朝鮮官商帶入,數量非常大,除此之外皮島也存有大量煙草。
劉興治在皮島腳踏兩只船的時候,就曾兩次送出煙草一百八十刀,此前他還上后金賣過一些煙草。
刀是這一時期的煙草單位,跟紙一樣,一刀一百張煙葉。
這些煙葉就成為黃臺吉賞賜貴族時的物件兒。
而賽木哈所言戰報,過程都是真的,斬敵與陣亡,也基本上是真的,只是有些東西沒說全。
就比如途中陣亡的旗奴廝役,不必說;殺敵的數目無法考證。
又比如初八他們已經前出至殺胡口附近,十三日的包圍卻發生于云州邊外,十六日的駐軍更是在昌平邊外的潮河岸邊,而現在是二十日,鑲藍兩旗的位置,是遵化邊外的熱河。
十二日間,他們向東撤退了八百余里。
不過也不全是窩囊事,他們途中搶了土默特的牧民,獲得羊馬牲畜不止十六匹,實際上光馬就六十余匹。
但他不敢都報上去,怕后邊打了真正的窩囊仗,到時候還需要一些‘俘獲戰馬’的戰績。
費揚古發愁地拆下帶有高高盔槍的缽胄,苦惱地一屁股坐在樹樁上。
他一邊吧嗒著煙鍋子,一邊抬手揉著長出半寸亂發也顧不得修剪的腦袋,對賽木哈問道:“胡希布那邊如何?”
胡希布,是鑲藍旗的蒙古旗,也就是后來八旗蒙古的鑲藍固山額真。
此役,是歸附后金的蒙古牛錄作為八旗所隸兵力,獨立成旗并配屬各旗。
賽木哈搖搖頭:“也差不多,死了不到二十個,但五具楯車都跑丟了,正在營里趕制,希望貝子別將此事報給大汗。”
“這都小事,丟就丟了,幸虧我們跑得快,沒死太多人已是萬幸。”
費揚古擺手道:“讓他多造三具,旗下五具楯車也丟了仨,得補上,不然回去要受罰,鐵皮后面再想辦法。”
其實后金軍現在用楯車已經少了,尤其在遼東之外的地方。
此次出戰,他們二十三旗,各旗都只帶了楯車五輛,主要是為防備不測。
擱在過去遼東作戰,一個百人隊就得攜楯車五輛,還有楯車未到不準出戰的軍法規定。
于明軍而言,一個營的戰車丟了,都不算什么大事。
但是對后金軍來說,丟一輛楯車,罪責就已經到該旗的固山額真頭上了。
因為…后金的楯車造的好。
明軍的戰車,防的是弓箭直射,甚至是一種野戰工事的消耗品,那玩意的意義主要在于扎營省事。
就算戰車做的再結實,也沒啥意義啊,劉承宗出現之前,根本沒人大規模用炮來擊毀戰車。
而后金的楯車,最初就是努爾哈赤根據薩爾滸和撫順清河之戰,明軍槍炮給他造成很大損失,迫切需要一種能夠遮蔽炮火的野戰兵器,從而做出來的。
針對的就是明軍槍炮,這玩意做的很厚重。
戰爭有高度針對性且動態的變化,武器裝備很難說有落后先進之分,只有一時的管用和不管用。
后金的楯車只有一個板子,一人高、三人寬,板子分三層,五六寸厚的木板,外加一層牛皮、一層鐵皮,而且板子還帶可轉動的機括,防止敵軍突然從側翼打槍放箭。
所以這玩意在弄丟之后,不太容易在戰場上短時間內趕制。
費揚古想到這事就頭疼,不禁對入明邊的各旗充滿羨慕。
其實他也不是真想在戰報上欺騙黃臺吉,實在是阿濟格那幫人都入邊了,他怕到時候別人都騙,戰績非常光彩,只有自己說實話,到時候會完蛋的。
鑲藍旗在八旗當中地位歷來較低,因為他們是外人。
最早,他們的主人是建州的二號人物,努爾哈赤的兄弟,舒爾哈齊。
后來舒爾哈齊爭奪權力失敗,死于獄中,一大批黨羽舊部被剪除,勢力大減,成為鑲藍旗,旗主是舒爾哈齊的兒子阿敏。
如今阿敏又被幽禁,旗主是阿敏的弟弟濟尓哈朗,固山額真也就是都統,則是濟尓哈朗的弟弟費揚古。
費揚古有時也被稱作芬古、費揚武之類的名號,那無所謂,都是音譯。
他的名字是按女真傳統長幼順序起的。
老大會叫ajingga,老小則叫fiyanggū,就是費揚古,同義詞還有lokata,也就是后來東北給最受寵的小兒子小女兒起乳名老嘎達。
類似漢人的伯仲叔季。
所以這個名字重名非常多,努爾哈赤的第十六子也叫這個。
不過其實,費揚古眼下要面臨的最大問題,并不是早前東撤過程中死了多少部下。
實際上就算把死掉的旗奴廝役和沿途掠來當炮灰的土默特牧民都算上,他這邊鑲藍兩旗人馬都沒死多少。
鑲藍旗目前在八旗之中地位雖低,但這個政治地位并非不會變動,八旗孰強孰弱,主要取決于旗主。
他們地位低,就是因為暫時還沒被努爾哈赤一系完全消化,保留了一定的自主。
這并不意味著他們不能打,恰恰相反,他們很能打,而且在歷次戰爭中都鉚足了勁要表現自己有用,這支才得以保存。
雖說戰斗過程并不像戰報上寫的那么英勇,但漠南蒙古確實對他們造成的殺傷極為有限。
這支合滿洲鑲藍與蒙古鑲藍兩旗的部隊,本來有軍兵近三千,如今仍有兩千七百余人。
費揚古一點都不怕漠南的蒙古兵。
同等兵力,他有把握在極短的時間內將之擊潰,就算多出兩三倍,他也有與之周旋的勇氣。
因為他跑得快。
在山地,近三千步騎兵十二日躥了八百里地,橫渡大河三條,數次逃出包圍圈,還好整以暇地在熱河修造營地。
這樣的結果,本來就已經能說明八旗軍的優勢所在了。
他可沒有不要命的狼狽奔逃,實際上還扭頭犯了兩回欠,想伺機打掉敵軍一部。
無奈,漠南的蒙古兵是真多。
八旗軍不是什么野蠻天兵,并不是像傻子一樣狂熱的陣地上涌、往木柵鹿角上撞、往刀子槍炮上挺。
恰恰相反,他們作戰和明軍一樣,極為精明。
能呼朋引伴以優勢兵力作戰,就絕不以劣勢兵力跟明軍懟。
在此基礎上,他們的組織力度和多兵種配合能力也非常強。
他們作戰慣例,跟明軍相比沒啥特別。
以巴牙喇保護主將指揮。
中堅力量是披甲的重步兵帶無甲步兵以及旗奴廝役,配合楯車等野戰兵器,列營于正面頂住敵軍。
少量的巴牙喇前哨也就是護軍,配合大批披甲騎兵、無甲騎兵,繞后、側襲,自邊路突破,一舉打破敵陣。
這種慣用戰術,不稀奇,誰都會用,甚至最熟練的就是明軍了。
從明初朱元璋的拐子馬,一直用到現在的兵分五哨,基本戰術沒變過。
所以才會出現營級編制,明金兩軍經常互懟出個不分上下。
山地,又是后金軍的優勢地形,漠南騎兵的劣勢地形。
費揚古在這方面很有自信,想著機動作戰,吃掉幾股數百規模的蒙古兵,讓他們不敢追得太狠。
結果一繞,傻眼了。
因為蒙古兵也在繞,而且碰面了也不打,就拖甚至撤退。
以前所未有的組織力,表現出一種不欲野戰,只想把他包圍殲滅的意圖。
這種狂熱意圖的表現,讓費揚古害怕。
因為明軍也好、蒙古軍也罷,他就從來沒見過只想殲滅他們的敵人。
在費揚古的視角里,敵人看見他們的小股游騎,只要兵力相當,甚至哪怕明軍數量少,那都是命都不要了沖上來就打的二愣子。
這種情況在小股作戰中尤其明顯。
對方就突出一個創業熱情,撲上來就要噶人頭。
因此后金所有大小貴族,最熟悉的戰術就是誘敵深入,然后打殲滅戰。
別管是幾百人還是幾千人,都可以誘。
而現在這些變聰明的蒙古騎兵,顯然在他們使用誘敵深入的計策。
而且是不管看見他們數騎,還是數百騎,都在引誘。
他們的側翼騎兵一繞,就跟漠南的側翼騎兵撞上了,換條山路再繞,還撞,再撞。
四面八方,山路上全是敵人在小股繞后。
費揚古就是這么一路在燕山山脈中撤了八百里地。
他人都傻了,十萬個想不通,漠南草原上的蒙古人咋就敢在燕山里這么大膽子。
更想不通歷來是散兵游勇的蒙古兵,怎么就被強力的組織起來,這背后的指揮者是誰?
劉承宗?
這不應該啊!
就算要盯著他們打,劉承宗現在應該在宣大邊外駐扎,否則阿濟格領軍入邊又跳出來了呢?那不就抄他后路了?
當然,就算對面領兵的真是劉承宗,費揚古本來也不怕。
因為他已經試出來了,別管誰領兵,對面的軍隊就是沒自己跑得快,而且行軍水平上差得很遠。
如果他們全軍上馬,能跑更快。
但是,跑到熱河…黃臺吉不讓他跑了。
這對費揚古來說才是最可怕的事。
雖然人不解甲馬不解鞍,終日在外圍游蕩,很折磨人,可是明明大軍在前,后方的皇上卻傳詔一封不讓跑了,對他來說才是滅頂之災。
不讓他繼續向東跑的原因,也很簡單。
他的軍隊跑到熱河,碰上受黃臺吉之命沿邊探查情報的前鋒營碩翁科羅巴圖魯、蘇達喇、努山等人。
費揚古這邊穩住陣腳開始下營,碩翁科羅巴圖魯等人就回去把前線消息通報給沈陽的崇德皇帝。
黃臺吉一聽這個,立刻加急傳詔,讓費揚古于熱河附近伺機固守,不可再向東撤退。
因為熱河離歹青固倫的傳統地盤已經很近了,再往東走個百余里,就過了大興安嶺,能看見老哈拉河,也就是大寧衛故地,在后金叫卓索圖。
從這條河的名字也能看出來,哈剌慎部的老家。
問題是哈剌慎部雖仍有兩旗牧地,可他們沒人啊。
沒人就沒兵,那邊就跟無主之地似的,馬草長得非常好。
這也是費揚古帶兵停駐熱河,一說西邊有劉承宗的大軍,黃臺吉就格外緊張的原因。
費揚古再撤,漠南蒙古兵就會跟著他們沖進大興安嶺東麓,發現哈剌河套空無一人,到時候一窩蜂地涌進去,事情就麻煩了。
因為再沒有誰,比崇德皇帝更清楚,眼下他們面臨的局勢。
他可不是僅僅派遣阿濟格領兵兩萬去延慶攻掠京畿。
實際上,黃臺吉在這場戰役中,為考慮周全,是字面意義上的四處用兵。
東北方向,為彌補此次作戰帶來的人口損失,他派兵在老林子里捉生,這事在開戰就一直有,現在也沒斷。
南方,以鑲藍旗主濟爾哈朗坐鎮,遷鴨綠江北岸人口至盛京京畿,防著正在大舉備戰的朝鮮跳墻,同時也為避免皮島明軍趁機劫掠。
北邊阿濟格率兩萬余主力迂道入塞,劫掠京畿,這是創收的主要兵力,自不必多說。
還有最重要的西邊,這是看不見的努力。
也就是關寧軍所在的遼西走廊。
在得知劉承宗兵出集寧之前,黃臺吉與八旗貴族,都認為能否成功牽制關寧軍,就是此次入邊最大的變數。
那邊是崇德皇帝黃臺吉親自領兵壓陣,以大軍薄向大凌河,以調動關寧人馬遠離山海關,不敢也不能回援。
然而,劉承宗的東進,徹底打亂了黃臺吉的計劃。
并將一個艱難的決定丟到他的頭上。
黃臺吉,到底該騰出哪只手,來捂住西邊的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