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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八十七章 出兵

  賀蘭山西,長流水。

  這里靠近騰格里,卻因賀蘭山融化的雪水,成為一片水草豐美之地。

  戴蒙古紅帽的老羊倌裹緊皮襖,看著瘦成皮包骨的老狗在寒風中追趕羊群,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著臺吉瘋了。

  去年的冬季很冷,大漠上的沙風吹來,凍死了不少牲畜。

  偏偏就在幾日前,騎兵跑遍了整個草灘的每一處冬季牧地,傳達領主固魯臺吉的命令,讓牧民將領主的羊群和馬群送到宰桑所在之地。

  這種命令無疑讓牧民覺得熟悉,就在幾年前,東邊打了敗仗的林丹大汗過境時,臺吉也下達過這樣的命令。

  不同之處在于,那次的命令,是留下種羊種馬,余下的送到駐地;而這次的命令,是全部羊群馬群,統統都送過去。

  一個不留。

  固魯臺吉當然沒瘋。

  他只是像逆水之人,試圖捉住每一根救命稻草。

  咕嚕這個名字聽起來有點野雞,就像個餓肚子的小孩,但他其實有漠南非常顯赫的出身。

  他的太祖是達延汗。

  烈祖為達延汗第三子、曾奪取北元汗位的哈不害汗、俺答汗之父,巴爾斯博羅特,汗號意為皇叔汗。

  天祖為哈不害汗的長子,北元右翼三萬戶之首、濟農,袞必里克。

  高祖父為袞必里克的長子,濟農那顏大兒。

  曾祖父是那顏大兒的長子,不言把都兒黃臺吉,因父親病故時駐牧于甘肅大小松山,且身在西征瓦剌的軍中。

  因此僅繼承其父都督同知一職,沒來得及至八白室舉行繼任濟農的儀式,就被衛拉特杜爾伯特部下屬的輝特部貴族額薛勒貝所殺。

  祖父則為不言拔都兒黃臺吉的長子卜失兔,年僅十三歲,在切盡黃臺吉的扶持下繼承爺爺的濟農之位,在位四十八年。

  父親是薛呤黃臺吉,同樣為卜失兔濟農的長子,三十六歲繼承濟農位,在位六個月,同年去世。

  而固魯臺吉,是薛呤黃臺吉的長子。

  他的叔叔額臣欺其年輕,拉攏了切盡黃臺吉的曾孫、右翼三萬戶執政大臣薩囊臺吉,宣揚汗號,繼承了濟農之位。

  卻使少年喪父的固魯臺吉僅領不到數千部民、上千牧騎,蟄居于賀蘭山西。

  他曾將西征的林丹汗視為明主,在其兵馬過境之時奉上羊馬,卻沒能得到任何回報。

  大汗確實發兵了,卻不是為他,更不是為捍衛北元傳統。

  大汗只是一通亂揍,橫掃右翼三萬戶、打趴下叔叔額臣,把漠南攪得天翻地覆,卻沒有讓他繼承濟農的想法。

  林丹大汗就不想要濟農!

  而這一次,新任大汗的命令從邊墻以南傳信而來。

  實際上固魯臺吉很清楚,這個叫劉承宗的大汗血統不對,也沒有受過像樣的傳統貴族教育。

  正如大汗寄來書信,字里行間表露出的匱乏知識一樣,他身邊顯然沒有正統汗庭的貴族侍從,甚至都不知道他出身于漠南的顯赫家族,對待他就像對待一個窩在邊鄙之地的北元小貴族一般。

  但這實際上,恰恰是因為看出劉承宗不知道他是誰,以平常心對待,反而讓力微人寡的固魯臺吉感受到難得的尊重,激發出巨大的好感。

  劉承宗在信上沒有頤指氣使的讓他歸附、上貢,只是說他們之間沒有仇恨,知道你沒有多少軍隊,部眾也貧窮難過,若你有為我效力的想法,我們就以互市的形式,你來提供馬匹羊只,我來提供燒酒夏裝。

  以三萬為率,若提供的馬匹羊只更多,我會依貢獻授予你或你的兒子官職。

  若你愿意,我保護你在賀蘭山西駐牧的權力,并準你的部眾將燒酒夏裝販賣漠南二十三萬戶部,不受任何人的侵擾。

  有林丹汗珠玉在前,突然面對劉承宗這樣一個看上去能溝通,而且很容易溝通的大汗,固魯臺吉的心情復雜。

  劉承宗的使者僅在包帳坐了一個時辰,固魯臺吉就完成了思考,并派人將命令下達至麾下各處冬季牧地,并將回信交給使者。

  給固魯臺吉的信,是劉承宗在平涼寫的。

  收到回信時,他人已經過了固原,兵馬也抵達二道邊墻一線。

  確實像固魯臺吉想象的那樣,劉承宗對他了解不多。

  但這并非是他身邊沒精通漠南事務的蒙古人才。

  劉獅子身邊有,而且還很多。

  在他的虎賁營里,有察哈爾汗庭的大宰桑烏斯胡、高勒圖徹辰、祈他特車爾貝、噶爾瑪、格隆和尚等人。

  這幾個如今都改名了,分別叫吳思虎、高樂途、齊塔特和格爾馬。

  而作為護衛侍從的羽林騎當中,也有巴牙思虎、額林沁歹青、多爾濟達爾罕等北元武士。

  只不過這些人無一例外,所了解的漠南事務,都是察哈爾部的情況,對自成體系的右翼三萬戶本就不甚了解。

  更別說右翼之下鄂爾多斯部眾多家族之一,袞必里克一系上百后裔之一的固魯臺吉了。

  甚至就連劉承宗,其實也并不重視這個在賀蘭山后駐牧的小貴族,之所以給其寫信,也只是一步閑棋罷了。

  那邊一共有仨貴族駐牧,固魯臺吉的勢力稍大一點,另外兩個炒兔臺吉和朵兒計是親兄弟,倆人加一塊才能跟固魯臺吉抗衡。

  但三個貴族綁在一起,都沒有一個營的兵力。

  劉承宗懶得挨個勸降,又擔心對寧夏用兵時,他們仨再出來縱兵劫掠,所以才給固魯寫了封信。

  在他的情報里,三萬頭羊,固魯臺吉也就能出一半,這仨小首領加一塊,站在可持續發展的角度上估算,才能拿出來。

  而早春的酒和夏季衣物,在草原上是最緊俏的商品。

  因為草原上釀酒的原料是奶,而寒冷的冬季,馬、羊、牛都沒奶,只有駱駝還能產奶。

  但養駱駝的人少。

  通常情況下,在鄂爾多斯以西的草原上,牲口比例是每有一頭駱駝,就有兩匹馬、四頭牛和四十五只羊。

  以東則沒有駱駝或極少,馬的比例則能多出一匹。

  這一比例基本上是固定的。

  貴族更青睞于馬和羊,一來群牧方便,二來經濟價值高,能有效地為財產增值,也能很好地應對災害。

  畢竟一胎倆仨小羊羔子、兩年能生三胎,養著省事不說,養到一歲半就能下羔子,三年的時間就能讓財富翻三四倍,遇上雪災風災只要沒死絕,很快就能東山再起。

  況且羊糞能燒、奶能喝、肉內臟和血都能吃,皮做衣裳毛搟氈子,適應除潮濕外的各種牧地環境。

  除了缺乏自保能力和蹄子傷草根不能在一片地方久待之外,是沒有太大缺點的經濟牲畜。

  恰好,這兩個小瑕疵對掌握牧地的貴族來說,不算什么。

  牧民自己則會選擇養牛,雖然養著費勁不適合群牧,但產奶多,同時拉勒勒車和氈帳,甚至運貨、貿易,是牧民手上的主要勞動力。

  而駱駝,除了耐渴之外,幾乎沒有優點,除非地形上有沙漠干旱地帶通行的特殊需要,否則貴族和牧民都不會把它作為主要牲畜。

  脾氣壞、身上臭、尿騷味大、難以訓練和群牧,這還只是小問題。

  最大的問題是不經濟。

  羊養一歲半就能下羔子,駱駝得養到五歲,兩三年才生一胎,一胎就下一個小崽子。

  這玩意可不冬季有奶呢,它一胎得懷四百多天。

  這種游牧經濟的生產方式,決定了冬春季節的酒,在草原上是只有富裕貴族才能享受到的稀罕物。

  而夏季衣裳,更不必說,誰家好人夏天穿皮襖啊?

  明蒙互市,鐵鍋和布匹都是不可或缺的貿易品。

  劉承宗這比較省事兒,他麾下負責此次貿易的大將是曹耀,地區是甘肅。

  曹耀想為此次北征提供軍需物資。

  因為甘肅現在挺肥,甘州所在的張掖綠洲本來就是好地方,現在涼州也是好地方。

  攻略甘肅那會,托洪承疇的福,涼州城外的武威綠洲,經過堅壁清野的燒荒和元帥軍的開墾,再加上本就高產的張掖綠洲,甘肅得到了完完全全的豐收。

  都督府的存糧在刨掉甘肅軍糧之外,還能結余糧食二十萬石之巨。

  當然不論劉承宗還是曹耀,對甘肅這點兒結余,都非常不滿。

  甘肅適合種田的土地,超過四百萬畝,而元帥軍甘肅都督府所能耕作的土地,只有八十萬畝。

  以至于劉承宗想要遏制土壤退化、大力推廣的親田法,都有點施行困難。

  因為沒人。

  經歷戰爭創傷的甘肅,人口構成極為畸形,諸業百姓算到一塊,只有兩萬一千余戶,戶數甚至都沒曹耀手下的兵多。

  同時這二十萬石余糧,也很難運到戰場上。

  一旦打起來,北路就不安了全,他得把東西先運到蘭州,再經后勤西路運至固原。

  即使是從涼州起運,也有長達一千里的路途,要是從肅州算,那就兩千多里了,運糧屬于開玩笑。

  但甘肅有釀酒業和大量夏季二手衣裳。

  肅州的宋賢是開當鋪的嘛,本就積壓了很多衣裳,若再收購布匹,就更多了。

  這些東西輕便好運價值高,從涼州的鎮番衛運往賀蘭山西,中間是三百里的戈壁大漠與小綠洲草灘,用駝隊拉過去跟當地的換牛羊,更加劃算且方便。

  劉獅子的本意,是用酒、布匹和衣裳挑起固魯臺吉的欲望,由他來說動另外兩個貴族,三家合力拿出羊只馬匹,作為元帥軍進軍寧夏之后的后備物資。

  萬一不能速勝,在當地只一只羊,等與省了后方運十只羊。

  可是劉承宗萬萬沒想到,自己低估了這個年代草原貴族的創業熱情。

  固魯臺吉對他的提議感恩戴德,清點家當,說自己只能湊出兩萬四千三百二十只羊和一千零六十六匹馬。

  對于大汗所言封官一事,剩下那四千六百只羊,實在能力有限,湊不出來了。

  如果大汗愿意封我做官,我再派弟弟巴圖帶兩千三百步兵前往麾下效力。

  劉獅子看見信,整個人都是蒙的,他懷疑自己關于邊外蒙古諸部實力的情報有誤。

  不是說這家伙至多能出一萬五千只羊嗎?得跟另外倆貴族合伙才能湊個三萬只。

  怎么這小子一個人就拿出兩萬四千只羊,還有一千匹馬,關鍵還有零有整。

  變賣家產了是吧?

  劉承宗暫時沒給他回信,因為實在不希望再來兩千牧民吃他的軍糧了。

  駐營于二道邊墻之內,劉承宗并沒有一到位置就給洪承疇寄信,因為他出了固原之后,把本部人馬分了兩路。

  固原這邊人太多,不算后勤輜重的人手,就聚集了近五萬人馬,這樣的大部隊在出了二道邊墻之后,不利于迅速襲擊。

  不是他們的問題,主要還是寧夏的地理。

  固原和寧夏相連的二道邊墻之間,并非是一片平坦無險可守的荒漠野地。

  而是黃土高原上一連串接近荒漠化的沙溝壩子和土山,所謂的固原,只是兩條交叉的十字線,南北的清水河谷、東西的二道邊墻。

  從清水河谷的半個城,出邊后外頭也沒啥好路,全是漫無邊際的小山。

  小山之間有條分岔路,一條向北、一條向東北。

  往北通到中衛的安寧堡和鳴沙洲堡,打下那倆堡子,軍隊渡過黃河,就能沿著黃河西岸、賀蘭山下一路向北向北,進攻沿途石空寺、棗園、廣武等十幾個堡壘,最終抵達寧夏鎮城。

  另一條兩山之間的道路通向東北的紅寺堡,道路要開闊一點,沿甜水走苦水,同樣要攻打許多堡壘,抵達的目的地是寧夏鎮城對面,黃河東岸的靈州。

  而通過邊墻向東,還有另一個出邊的關口,叫下馬關,經韋州同樣通往紅寺堡,然后抵達靈州。

  只不過半座城和下馬關必須分兵才能走,中間雖然有邊墻連結,但出邊后就只能到紅寺堡匯合了。

  因為它們之間有座南北八十里的羅山。

  劉承宗不可能一座堡壘一座堡壘的死磕,就算挨個望風而降,收降都會耽誤襲擊寧夏鎮城的時間。

  因此他的計劃,是以任權兒的第二旅為先鋒,攜禮衙尚書張獻忠為參謀,率軍自下馬關出邊,經紅寺堡直撲靈州,奪取黃河東岸。

  隨后王文秀的隴西旅為左翼,走北路直撲中衛安寧堡;東路環縣方向的丁國棟部為右翼,對付被任權兒調動的寧夏后衛。

  劉承宗則親率羽林、虎賁、宗人三營,自紅寺堡進駐靈州指揮戰役。

  當然在他身后,還有高應登的第一旅作為殿軍,應對可能出現的意外。

  夜幕將近。

  劉承宗下令軍兵將寫給洪承疇的書信送出,站在二道邊墻的城關上,他將火把遞給侍從。

  五道烽燧被引燃,濃煙升上夜空。

  五門烽炮被放響,聲音震徹邊城。

  在傳信騎兵馬尾的揚塵里,一隊隊騎騾牽馬的元帥軍騎兵在墻外列陣,一隊隊追隨煙塵,向北疾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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