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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七十八章 崇禎破防疏

  崇禎九年,下雪了。

  漠南和陜北的延慶二府,在正月初四夜里下起鵝毛大雪。

  關中的西安和鳳翔二府,緊隨其后飄起聊勝于無的雪花。

  隨后蘭州、河西的甘肅,也都下了小雪,唯獨西寧差點意思,派人報信的小吏剛坐上軌道馬車,還沒跑到河湟五鎮的驛站,雪就已經停了。

  只好回去重新寫了一份下雪但停了的公文,再送往驛站。

  而在西安府,劉承宗的心情也因各地下雪的喜報變得美好起來。

  他裹著裘袍登上鐘樓,燒著熱騰騰的奶茶,一邊暖手一邊觀賞雄城銀裝素裹的美景。

  這個年歲,可是實打實的稀罕景色。

  不過他也不是專門跑到鼓樓來,實在是這場雪給元帥府眾將帶來太大的喜悅。

  人們將這下一宿還沒一個指節厚的小雪,稱作天大的祥瑞,牽強附會地將之與劉承宗攻入關中聯系到一起。

  甚至有太多人產生美好感嘆:可怕的陜西旱災,終于結束了。

  只可惜這種美好愿望,對劉承宗而言,無疑是荒唐妄想。

  不過他并不想打擾別人的雅興,所以便帶著侍從跑到鐘樓,獨享一份安寧。

  侍從里面就有韓城人薛行。

  此人是大明禮部侍郎薛國觀的族人,是飽讀經書的才學之輩,熟悉騎射,字也寫得很漂亮。

  但因為出身和長相,讓元帥府眾將鄙視,投奔帥府以來,被稱作斜眼怪。

  不過劉承宗倒覺得,薛行未必是朝廷碟子。

  因為他這個長相,在朝廷那基本上是跟功名、官職無緣了。

  考學也好、做官也罷,都有長相和身體要求,不說生得多好看,至少要五官端正、四肢健全。

  薛行天生斜眼,身上沒有功名。

  劉承宗問起功名的事,薛行面上云淡風輕,當笑話說起來也只是有一點遺憾。

  但劉獅子聽來,卻能感受到其中對老天爺的怨恨。

  韓城薛氏是當地望族,薛行和薛國觀是一支,家住韓城北關外。

  說這話的時候,為了方便劉承宗理解,薛行抬手就畫出一幅韓城輿地圖。

  西邊和南邊是山,北邊是更高的大塬,地形就像個小盆兒。

  盆地中間是從西北的土門口,流向東南的水河,河北岸到東北塬下,就是韓城。

  而從韓城上東北大塬只有一條路,就在北關外,所以這是當地非常繁華的地方。

  因為縣城內北部都是官衙,而南邊錯落民居挨著河流,不如北邊大塬良田廣袤,因此許多官員、地主都在北關外定居。

  薛家的宅子,是祖上傳下來三間四進的世產。

  他稍一形容,劉承宗就有了概念,點頭稱贊道:“宅子不大,那你們這還是清白人家。”

  劉承宗腦子里,有一套經驗積累而成的數學定理,能一眼看透房屋大小與房主財產間的關系。

  沒辦法,帶兵席卷西北破城掠地,養出旁人難以比擬的大見識。

  即使是這個時代最杰出的建筑師,也沒有劉獅子這份刁鉆眼光。

  畢竟建筑師他才蓋幾間房,哪兒有咱劉二拆得多?

  宅院面積有兩個重要概念,一是間架、二是進落。

  古建筑靠梁柱支撐。

  間,為四柱之間的空間;架,是四柱之上梁檁組成的框架。

  有斗拱的官宅按斗口能算出面闊,沒斗拱的民宅則可依架梁數量決定面闊。

  大體上一間的面闊,在十到十三尺左右,三間六柱的面闊是十到十三米。

  因此朝廷規定儀制,藩王稱府,官員稱宅,可以從三間七架蓋到五間九架。

  庶民為家,不能超過三間五架。

  如此一來,基本上就把房屋大小定住了,這是后世民間遍布三開間的基礎,也是因為明太祖對百姓比較寬宏。

  房屋儀制不是明代才有的。

  更早的宋代,庶民只準用五架梁蓋一間兩廈。

  廈不是大房子,是小屋子、廂房的意思。

  廣廈才是大房子。

  所以宋代民居很少有三開間,都是一間帶倆耳房。

  而更早的唐代,在規制上也要小,庶民不得超過三間四架,三間五架是六品官的待遇。

  但是規定是規定,它只說了人不能干什么,沒規定人只能干什么。

  所以是規定就有空子可鉆。

  朝廷可沒規定,一家人有多少房子。

  所以就有了幾進院。

  進,是進深,三開間的門進去,過了天井,另一個三開間見底了,這叫一進院。

  第二個三開間進去又是一個天井,再一個三開間見底,叫二進院。

  三進四進五進也一樣。

  這些房子外面用墻圍上,就成了院子。

  這也算‘朱打圈’的一部分,明代建筑的特點,就是墻。

  小到民家院子,中到村落堡寨,大到城池磚墻,天下皆圈。

  所以薛宅這三間四進,大概就是大宅十二間、耳房六間,帶上院子也就上千平米。

  不大,稱不上豪宅,至多是體面人家。

  而薛家祖上就是當官的,蓋這種房子,一看就是清官,完全是按民家建的嘛,還是小地主的格局。

  三間四進的宅子也能往大了蓋。

  因為在間、進的基礎上,還有一個概念叫落,院落的落。

  就是在幾間幾進的左右,橫向增加中軸線,形成兩個院落或者三個院落并行的格局,中間以廊道鏈接。

  劉承宗斷定,薛國觀這個人一定不壞。

  因為薛行說,薛國觀回家過年,族人都建議他擴建宅子,甚至已經有家人跟幾戶鄰居談好,把別人的院子買過來,擴建。

  他剛升任禮部侍郎,按照儀制,能用五間七架的宅子,還能建七間闊的廳堂。

  但薛國觀一不允許,二不出錢,反而給一起回韓城的左懋第留了白銀一百兩。

  因為他給皇上寫了奏疏,請求不動國庫、不累民財,回鄉發動士紳,給韓城的土城墻包磚,以備不測。

  他自己家都不擴建,還召集士紳給城墻包磚保護鄉人,再壞能壞到哪里去?

  甚至劉獅子還覺得薛國觀對自己家人有點刻薄,蓋個房子又花不了多少錢,蓋好了子孫哪怕沒有功名也能住。

  倒是他給韓城土墻包磚的建議,讓劉獅子很不爽――孫子,你他媽防誰呢?

  薛行就在那個三間四進的祖宅里長大,家里不算大富大貴,但一直供其脫產讀書,自幼苦讀十二年。

  前些年好不容易坐進了考棚里,因為天生斜視,考官巡場時候覺得他斜眼兒瞪自己,把他攆出去了。

  劉承宗聽著就樂,安慰薛行:“沒事,我跟我哥都被人從考場上攆出去過。”

  不過雖然話是這么說,但劉獅子也覺得薛行總斜眼兒瞪自己。

  沒辦法,人家眼睛就長那樣。

  他心說好在當年給攆出去了。

  那考官是救了你,你要沒真本事也就罷了。

  若有真本事,真混到殿試,就崇禎爺那個不拘一格用人才的架勢,沒準還真不在乎你的長相,給個大好出身。

  問題是真做了進士,薛行這會估計沒死也在牢里了。

  咱就說,就這破局面,一天能把崇禎氣詐尸三回,你再不由自主露出一種斜目視君、鄙視今上的模樣,崇禎能不給你辦了?

  薛行是不是薛國觀派到自己這的探子,劉承宗說不好。

  但反正薛行肯定是自己派到薛國觀那邊的探子。

  這次從韓城回來,薛行運了好幾箱子書,都是他過年在家抄的風聞傳言、小道消息,還有薛國觀給家里人叮囑的一些事宜,以及拿回家的邸報之類的公文。

  其中就有一件事,崇禎爺又讓個河南的監軍給罵破防了。

  這監軍叫湯開遠,復社年輕人,罵街小能手。

  復社是東南的青年文學結社,合并了江南十幾個社團,人多勢眾,以年輕人為主。

  這個結社,是這個時代識字率高、知識青年多、東南的生活氣氛又比較輕松,特殊背景環境下形成的熱血青年團體。

  一群出身較好的讀書人,整天聽歌、寫詩、看報,年紀輕輕懂得又多、優越感又強,還沒啥正事可做。

  為了把脖子上的聰明腦子拿出來秀一下,聚在一起沒事就鍵政。

  湯開遠在里頭算老大哥,因為他當官早,十八歲中舉就到河南當推官了,那在復社里面的地位可高,他不光鍵政,還能參政議政。

  把復社小孩都饞哭了。

  現在湯開遠是熱血中年,文采非常好,真能罵對地方。

  此人在崇禎二年擔任河南推官,己巳之變京師戒嚴之后,就上書崇禎,勸他別端著重典厲刑擾亂國法,那錦衣禁獄,不是謀反亂國的不要往里放。

  崇禎沒理他。

  這回,是因為崇禎派人把河南巡撫陳必謙逮了,罪名是失職。

  湯開遠便又上一奏疏,說皇上苛待撫臣、優遇鎮臣,文官巡撫敢于上任是罪,不敢上任也是罪,不上任反而罪責還輕一些,那以后都沒人上任巡撫了。

  崇禎臉上有點掛不住,說撫臣不上任的事,沒有實指,你想好再說。

  湯開遠轉頭就再上一疏。

  指名道姓把崇禎登基以來陜西、山西的巡撫全說了一遍,問崇禎這些撫臣現在有沒有一個還活著、沒進監獄,也沒被奪官削籍的?

  朝廷自有法度,議懲處的有吏部,議罪的有法司,稽核糾舉的有地方按臣。

  為啥皇上詔書一下,吏部立刻照辦降職革職,就沒人愿意執意上奏,說這樣處理不對呢?

  一下到三大法司,就立刻依詔擬發配擬戍邊,就沒人上書,說不應該用這樣的罪責呢?

  至于核查,負責按察的大臣也只是把事情經過說出來,為啥沒人來論功中之罪、罪中之功,幫大臣請求朝廷寬恕呢?

  因為你呀皇上,諸多大臣是非不分,是因為知道陛下你一心要給人重創,說了你也不會聽,反而還會把他們也關進監獄。

  那詔獄里全是大明的冠帶人才啊。

  所以朝廷才會接連失敗,無日不懲處這個、懲處那個,這些事對蕩寇安民于事無補。

  如今缺少的,就是公正的賞罰啊!

  這一道奏疏送上去,崇禎直接破防。

  如果罵崇禎鋪張浪費,就算罵得再難聽,皇上笑笑就過去了。

  畢竟朕沒有的毛病,隨便說。

  可是這湯開遠說的這什么話?他說朕亂用刑罰,賞罰不公!

  這崇禎能忍?他真有這毛病。

  大過年的,敢指責朕。

  崇禎暴怒,下詔削籍革職,押解京師。

  湯開遠這么能罵,多少跟家學淵源有點關系,他臨川人,父親是湯顯祖。

  在這封崇禎破防疏里,提到了一個叫祝萬齡的名字。

  他是萬歷四十四年進士,前保定知府。

  農民軍澠池渡的時候擔任兵備,因為軍隊兵糧拮據,大戰在即,急得寢食俱廢,得了背疽,結果還被崇禎削籍回家。

  這個人年近五旬,現在就在西安府城。

  前天把元帥府在咸寧縣衙張貼的招賢榜文揭了,求見劉承宗,希望能把城內的軍械庫騰出來,恢復關中書院。

  這也是馮從吾的學生。

  劉承宗跟祝萬齡談了談,談得挺好。

  老頭拒絕出仕,劉獅子拒絕騰軍械庫,雙方很誠懇地交換了意見。

  當然這不是談話的主要內容,而只是沒談妥的事。

  至少祝萬齡知道了劉承宗的心意,劉承宗給出承諾,關中書院肯定要恢復,而且作為元帥府最高學府,還要擴建。

  但不是現在,因為新的軍械庫還沒修好。

  況且,書院要在學政的管理框架下運行,元帥府現在連個督學都沒有,怎么恢復啊?

  劉獅子說:“你這么關心書院,來給我當學政吧。”

  劉承宗已經很誠懇了,祝萬齡更誠懇。

  他說我天啟年就被革職過,現在又被皇上削籍,以百姓的身份活了好幾年,日子過得也不錯,出仕不出仕,兩可之間。

  明軍在城內抄家索餉,大元帥把那些亂軍依法懲處,安定了西安府局勢,這很好。

  我也可以出仕,但同樣不是現在。

  至少元帥府別進西安府城仨月,就被攆走了,到時候我還不如不出仕呢。

  學政重任,大元帥另請高明,請容我再看看。

  劉承宗明白,這是屁話。

  什么懲處亂軍之類的都是場面話,都是聰明人,誰不知道那些事是誰讓干的,那只是一塊元帥府斂財的遮羞布。

  真正原因,是孫振生和梁興得了御史官職。

  士人們的心思松動了。

  兩個既無跟腳,也無功名,更無功勞的商人。

  只是到元帥府轉了一圈,就搖身一變,成了掌管鹽法茶政、手握重權的御史。

  這事在三原、涇陽乃至整個西安府引發軒然大波,千金馬骨的評價兩極分化。

  不僅僅因為這倆人的出身,更因為其被元帥府授予的官位。

  什么叫御史啊?

  元帥府的御字是哪里來的啊?

  人們對此事的情感復雜,超過三個人聚在一起,罵的都是劉賊僭越之心昭然若揭!

  但如果兩個人甚至一個人關起門來,那進士舉人和賦閑里居官員,就要琢磨琢磨,元帥府有沒有自己的用武之地了。

  御史這個官職,品級歷來不高,意思也很簡單。

  史,是先秦天子、諸侯、大夫、邑宰身邊掌管記錄的史官和秘書官。

  御字就更好理解了,古代的時候,國君身邊的史官,就叫御史。

  這幫人因為掌管機要文件,自然就會稱為國君耳目,承擔一部分打小報告的職責。

  到明代,御史已經不記錄歷史了,專門負責打小報告,主要分兩種。

  一種是常駐各地打小報告的,叫監察御史,常駐十三道,總共有一百一十個。

  第二種,則是巡鹽、巡茶這種因事而設的名目,漕、農、關、江、城、田、倉等等。

  總之,皇上想看哪兒的小報告,就弄個耳目派過去。

  人選上一般都會選擇身家清白、未沾官場習氣的進士和國子監監生巡查地方,意在用其書生意氣,激濁揚清。

  官職不過七品,權力更是一點都沒有。

  唯獨沾了御字,殺傷力非常強,一個小報告打上去,就能讓人摸不著頭腦。

  這兩個官職的授出,對西安府人心影響極大。

  許多人在這個時候,才終于認真審視劉承宗,試圖預測這個兵勢洶洶的叛軍頭子,有沒有割據天下半壁的可能。

  但是站在歷史朦朧的硝煙迷霧中,看向未來總是模糊不清。

  劉承宗對前景非常樂觀,認為眼下陜西士大夫陷入迷糊狀態,對元帥府是好消息。

  至少不會出現他前腳領兵北征,轉頭就后院起火的情況發生。

  不過在北征之前,劉承宗得先把漢中拿在手上。

  而前往漢中的人選,已經定下來,是平涼知府蔣應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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