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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七十一章 封

  崇禎對劉承宗。

  其實,很佩服。

  他知道這是正經賊人,日夜琢磨搶他的天下。

  說白了,崇禎就從來不覺得,劉承宗、黃臺吉、林丹汗或者其他人是他的敵人。

  或者說他們這些統治者都一樣,身為人中之龍,哪個會瞧得起人,哪個會把人當做對手?

  沒有人配的。

  就連他們之間都不配互為對手。

  他們的對手遠比他們當中某個人更強大。

  崇禎就像一個庸醫,站在他的面前的不是名叫后金的強大病菌,而是大明這具年老體衰病入膏肓甚至已經腐爛的身體。

  換到劉承宗也一樣,對手是饑餓的胃口和身邊成群結隊的反社會,要拴好瘋子的籠頭喂飽瘋子的嘴,用瘋了的腦子指揮瘋子的腿。

  一個走神沒管好,溢出去個張一川,就會殺得黃淮兩岸人頭滾滾。

  左懋第不清楚這個,才會誤以為崇禎深恨劉承宗。

  實際上崇禎恨的是黃臺吉。

  因為八旗那是真一直端著鑿子,鑿他天靈蓋,真疼啊,還沒完沒了。

  劉承宗就不一樣了。

  他還在這像個丹藥師,一個官一個官的驗藥方。

  有時候得忍痛拆掉兩根肋骨,給陜西賑個災;有時候拿錯了藥,抬手就是一把砒霜,吃得拉肚子。

但沒辦法,作為皇帝,不論能力,他必須嘗試挽救他的大明,把腐爛的斷腿醫好  結果劉承宗悶不吭聲扛著鋸子,抬手就給他把爛腿卸了。

  盡管突然少了條腿,崇禎心里多少有些悵然若失,但陣痛過后,崇禎心里反倒因為肩上的責任少了一部分,松快不少。

  實際上早在張一川進河南的時候,崇禎就已經暗搓搓地派人打聽福藩在蘇松常的各種雜稅了。

  主要是因為有劉承宗這個先例在,崇禎一度低估了藩國被圍的嚴重性。

  還以為就會和肅藩、韓藩一樣,親王郡王甚至宗室都不會死,該跑的跑、該投降的投降。

  你都投降了,那叔叔就在劉承宗那邊好好過,看在朕的面子上,劉承宗肯定不會為難你。

  那不韓王、肅王都還活蹦亂跳的。

  朕在這邊,也把你的財產接收,造成一個皆大歡喜的局面。

  萬萬沒想到張一川那個蠻子,逮住郡王是真殺啊。

  結果就導致萬安王的死訊,把崇禎臉都嚇綠了,生怕再讓他害了福王,趕緊讓張任學去支援。

  直到福王的危機解除,崇禎才想起了陜西藩國在內地也有財產,雖然少,但蚊子再小也是肉。

  所以他就責成禮部,清點查驗秦藩、肅藩、韓藩在內地的地產,準備把這三個藩國革除。

  當然,這種輕松愉快的心情,也就持續了一個月。

  從丟掉陜西開始,截止至左懋第告訴他劉承宗在籌備稱王。

  一說劉承宗要稱王,崇禎心里的危機感又不受控制地涌現出來。

  皇上在心里暗罵:“這好端端的,你稱什么王啊,就好好在陜西治理朕的西北不好嗎?”

  他對劉承宗的內心情感可太復雜了。

  羨慕、佩服、害怕,混著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鄙視,更有盡在掌握之中的自大。

  這實際上是因為他根本不知道,丟掉陜西的概念。

  甚至連張一川在中原腹地亂竄,他也沒概念,只是聽別人說,離祖墳越來越近了。

  就像那些長于深宮的皇帝一樣,崇禎的江山,就是那一方地圖。

  劉承宗的元帥府疆域再大,張一川的亂兵活動范圍再廣,都比不上己巳之變后金軍殺到北京城下帶來的震撼大。

  他心里最恨的,始終是讓他威嚴掃地的后金。

  發生在天下間的大戰,對他來說都只是錢糧、兵員的數據。

  所以才會有的將領打敗仗、殺良冒功,皇上笑得非常慈祥;有的將領打敗仗,立馬就被拉出去剁了。

  原因就在于你找朕請餉,錢是朕這拿的,兵敗,切膚之痛。

  人家自籌糧餉打仗,兵敗,皇帝是沒有感覺的。

  而對左懋第來說,劉承宗像遠古巨獸咧著血盆大口的威脅近在咫尺,他和崇禎交流完全是雞同鴨講。

  左懋第描繪劉承宗可怕之處,軍隊把陜西富戶犁了一遍,分田分地,行政效率和榨取民力的能力極強。

  反之他的韓城縣,因為那些長久以來的積弊與豪家,殫精竭慮都達不到那個程度。

  這話聽在崇禎耳朵里,就成了滿心疑惑,差點脫口而出:你讓他派兵幫你犁一遍不就兩難自解?

  當然,崇禎沒說。

  雖然他已經做了皇帝,但其實對崇禎來說,這八年他只是在學習如何做一個皇帝。

  畢竟他不是太子。

  到如今他已經知道,最好不要跟臣屬討論問題,只需要提出問題,看大臣有沒有解決辦法就夠了。

  如果沒有,就再找個大臣過來,讓他倆討論。

  皇帝不能參與討論,只要開口說出長篇大論,沒人能永遠正確,總會出現紕漏。

  帝國中樞匯聚了天下最聰明的人,這幫王八蛋本來就仗著智力誰也瞧不起。

  皇帝的言語出現紕漏,必然會讓人輕視。

  他已經比登基之初成熟太多,只是對他行將就木的帝國來說,還差得遠。

  就崇禎聽左懋第極力渲染的威脅,他卻只從韓城看出,劉承宗可以合作。

  甚至說難聽點,劉承宗不叮無縫的蛋。

  左懋第是萬萬沒想到,在他極力渲染劉承宗的威脅之后,奏對結束,崇禎就召來了首輔溫體仁。

  皇上跟首輔介紹了元帥府最新動向,一開口就是:“朕意阻劉氏擅稱王號,故欲封其秦王,閣老以為如何?”

  溫體仁宦海自保三十年的功力,在這一刻都差點沒繃住。

  因為不想讓他擅自稱王,所以皇上搶先封他個秦王。

  皇上您是怕他自稱的王號難聽是吧?

  咱先給他挑個好聽的?

  不過畢竟人老成精,溫體仁只是挑挑眉毛,一把老骨頭在椅子上坐著,淡定道:“臣愚無知,惟圣明裁決。”

  這是溫體仁的慣用伎倆,崇禎問的問題,只要關系較大,并且跟他無關,他就搖頭晃腦,讓崇禎自己拿主意。

  他是真的尸位素餐,占著首輔的位子不作為,當混子。

  這顆聰明的大腦,只有在傷害政敵時,才會為自己全力運轉。

  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朝廷中樞環境就這德行,黨爭的火燒到自己身上,不全力運轉也不行。

  按說像他這種做法,依照崇禎的性格,早就不滿、早就一腳踹到詔獄去了。

  但實在沒辦法,這個人用的太舒服。

  崇禎的江山,就是一摞子誰都記不住的數據。

  而溫體仁的強記速算,對刑名錢谷之敏感,保證了崇禎時時刻刻能看見他的江山。

  在此基礎上,一些大事小事他不拿主意,崇禎也就捏著鼻子認了,權當這不是帝國首輔,而是他的幕僚師爺。

  好在,這個時候楊嗣昌進京述職,能給崇禎出主意的人來了。

  崇禎非常欣賞楊嗣昌,并不是他有什么非凡的軍事才華,而是楊嗣昌這個人起家戶部。

  崇禎朝的外放大員,基本上逃不過倆履歷。

  要么有深厚的管理錢糧能力,不是地方上督糧餉的,就是戶部管糧餉的。

  要么,就罵過魏忠賢。

  這兩個履歷當中,前者更受崇禎青睞。

  因為他向來缺錢,缺到了著急的程度。

  楊嗣昌眼下是山西、宣大的總督,受到崇禎召見,急急忙忙就來平臺奏對。

  但是聽著崇禎想要搶先給劉承宗封王的想法,楊嗣昌顯得心不在焉,只是問道:“陛下可問過溫閣老?”

  崇禎先是點頭,隨后想起溫體仁對這事的反應,又笑著搖了搖頭。

  二人心有靈犀,楊嗣昌只看這樣,就知道溫體仁肯定對此一言不發,便沒好氣地轉頭瞥向別處。

  等他再轉過臉來,這才對崇禎誠懇道:“人人皆知,知而不言!陛下,假遣天使攜封王詔書與劉氏,其不奉詔,又將如何?”

  楊嗣昌心說,劉承宗那個東西,恨不得封你做明王,明顯不是你封秦王他就答應的。

  到時候大明的封王詔書送過潼關,人家拿著給大臣傳閱,當笑話看,完事自己封自己別的,你咋唾面自干?

  “以臣愚見,劉氏素無忠信道德,稱王是如此,封王亦如此,皆不可免其跳梁東犯。”

  楊嗣昌搖頭果斷:“陛下萬不可寄望封其為王,就能使西北安寧。”

  崇禎還真沒想過,若他封王,劉承宗不接受又該怎么辦。

  這會兒聽楊嗣昌一說,他細細琢磨,也覺得有這個可能。

  劉承宗做事的路子光明正大,可他這個人從根子上就是歪的。

  崇禎覺得面子上有點掛不住,好在楊嗣昌對他誠懇,他也相信楊嗣昌是能跟他推心置腹的大臣。

  稍加沉吟,他問道:“那依你之見,現下局勢又該如何?難道就讓朕看著一南一北兩個皇帝,西邊還有個稱王的嗎?”

  楊嗣昌知道重頭戲來了,他可不是溫體仁那種只顧自保的家伙。

  恰恰相反,楊嗣昌為達目的,就算丟了性命也不在意。

  他沉思片刻組織語言,鄭重其事地對崇禎行禮后,說道:“皇上似乎以安邊第一,蕩寇次之,西北憨汗則無關痛癢。”

  “然微臣以為必安內方可攘外,竊以為天下大勢譬如人身,京師為元首,宣大薊遼為肩臂,中原大地則是腹心。”

  “現今形勢,邊烽燃于肩臂之外,乘之甚急;流寇禍亂腹心之內,中之甚深;急者固然不可緩圖,而深者更不可忽視。”

  “現在腹心流毒,臟腑潰癰,精血枯干,形勢危急,所以臣說必安內方可攘外,并非緩言攘外,正因為攘外至急,才不得不先安內。”

  崇禎其實不喜歡攘外先安內的說法,聽著就皺眉。

  一來是性情急躁,過于理想,二來則是窮字鬧的。

  他總認為遼東是花銷最大的地方,一定要先解決東虜問題,只要東虜解決了,朝廷最大的支出就沒了。

  而理想的地方就是,到時候加餉加賦去了,天下恢復安樂,百姓有飯吃有衣穿,流賊之禍自然消弭。

  天下治理好了,劉承宗也沒有東征的理由。

  崇禎覺得劉承宗就是個督戰隊,不然怎么槍斃了那么多人,人家左懋第就沒事呢?

  人家是憨汗優選,劉承宗親自認證的好官兒。

  人的第一印象很重要。

  崇禎對劉獅子的第一印象非常好。

  這導致皇上到現在,別管什么張一川頭頂元帥府河南總兵官的官職,都不信張一川是劉承宗的人。

  那張一川妥妥的流賊啊,跟劉承宗麾下人馬完全不是一個路數。

  所幸,崇禎現在也特討厭張一川,因此對楊嗣昌這個先安內的話,也能勉強聽得進去。

  他說道:“那依你的意思,是要先剿張幟,再攻劉承宗,最后再與東虜交戰?”

  張幟,就是張一川。

  大明的塘報抄錯了。

  楊嗣昌對此不敢說什么,但內心非常無語。

  侍奉這位皇上很難,他總把事情想的很簡單。

  就不能分出輕重緩急,同時進行嗎?人家又不跟咱打回合制。

  “臣愚見,東虜、北虜、西賊、南賊,對東虜西賊,應…”

  楊嗣昌說著,看向臺閣周圍,道:“還望陛下屏退從人。”

  崇禎對他沒啥疑慮,只當是要說什么秘密,便讓周遭宦官都退下。

  這才見楊嗣昌神情動容道:“臣對國事感憤有日,竊不自量,縱辱名殺身,也不敢避,今日之事,是臣舍身名而報主之時。”

  他頓了頓,才說出心中想法:“今天下事壞,僵局難解,對東虜西賊,萬望陛下予以議和!”

  “議和?”

  崇禎頓時暴怒。

  你說要跟劉承宗議和,崇禎不著急。

  可是要讓他跟東虜議和?

  崇禎怒道:“人家前腳稱帝,視朕如無物,你后腳讓朕議和,楊嗣昌,你是何居心?”

  “陛下息怒,臣自知說出此言是天壤間第一大禍事,會使臣不知死所。”

  楊嗣昌早就料到崇禎的反應,他清楚說出這話,就是拿小命兒架在火上烤。

  不過他還是說了,語氣愈加誠懇道:“然此際僵局,南賊張幟僭越帝號,必先布下天羅地網,重兵剿滅。”

  “而東虜西賊,需以緩兵之計徐徐圖之,遼東只管守勢,不必與其在野戰中損耗精銳,雖我糧餉耗資甚巨,東虜窮兵黷武,更難支應。”

  “西賊亦要守關河之險,于山西河南陳布重兵,劉氏稱王便稱王,曉以道德大義,能壓則壓,能哄則哄,戰事無可避免,則于山西一帶拼死他幾個營,再圖議和。”

  “待剿滅南賊,對內整軍經武,盈中原物力、合兵力整心力于一處;對外斷其臂膀、削其枝干。”

  “東面以沈世魁、陳洪范整頓水師,以兩萬軍兵渡海進駐朝鮮協防,以免東虜榨取屬國之錢糧人力。”

  “西方劉承宗若稱王,微臣亦斗膽請陛下封塞外楊麒為王,進可使其備受猜忌,自斷臂膀,分庭抗禮;退能結楊麒之心,協防口外,免得東虜西侵宣云。”

  楊嗣昌一口氣說完自己描繪出休養生息的藍圖,這才滿面期待地看向崇禎。

  他的計劃非常簡單,就是依照當下局勢,丟掉的就暫時不去爭,在想盡一切辦法保住現有地盤的基礎上,盡量避戰。

  反正出去野戰爭功,見著東虜西賊的野戰軍,動不動打輸了誰都沒臉,不如干脆就不主動去打會戰。

  至少對東虜,你來,我就一座城一座城的防守;你不來我就跟你議和,不信你那幫八旗貴族不想享受富貴、不厭戰。

  只要你厭戰,議和了,五年不打大仗,后金那個經濟就得自爆。

  元帥府也一樣,你稱王了,手下那幫泥腿子封爵了,也拿下西安府進了富裕地方了,誰還不想享受享受了?

  只要能議和,沒準兩年以后精神面貌就會發生巨大變化。

  而崇禎。

  崇禎整個人都在巨大的震驚中。

  “封楊麒為王?”

  他根本就沒想過這件事,但這明顯比封劉承宗為王,于明廷有更大的利益。

  崇禎的眼睛都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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