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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六章 掃帚精

  軍府衙門。

  劉承宗端坐正堂,擰著眉頭翻看潼關發來的公文。

  公文兩份,一份是潼關副將趙之瑞遞交參將張一川殘部入關的具體部署請示。

  另一份則由河南五營參將宋江口述,河南府戰役、張一川部兵敗始末。

  劉獅子表情古怪。

  他就一會兒沒顧上張一川,張一川就從流寇頭子,變成天下第一巨寇,再從巔峰跌下去。

  非常兒戲。

  根據宋江口述,張一川攻陷永寧之后,兵力飛速擴張,等到圍洛陽,麾下兵力已膨脹至六七萬人。

  其標下五名參將,都各率一營老本精兵,督著二三十個大隊。

  河南的人多,那裹挾、附從而來的民軍數不勝數,張一川又來者不拒。

  劉承宗那套正規軍的編軍方法,對這些老弱婦孺組成的民軍也不合適,干脆就按農民軍的節制方法,叫大隊。

  一個大隊少則二三百人,多則五六百人,浩浩蕩蕩往東走。

  張一川掃地王的名號是真沒起錯。

  這不就一個參將領一個營,然后帶著二三十個村莊,移動起來嗎?

  雖然就隔了一道潼關,但關西關東完全是兩個路數。

  這邊是堂堂之陣破軍殺將攻城略地,那邊則裹挾十萬餓鬼哭嚎瘟神亂跑。

  給劉獅子開眼了。

  自膚施縣起事已經六年,他聽人說流賊、流寇,也聽得耳朵起繭子了。

  但萬萬沒想到,這崇禎年間正兒八經的大流寇,居然會是他親自派了教官,親手放出去的。

  劉獅子的內心非常復雜。

  我派教官,給軍械,發行糧。

  你就給我學個了,把看見的人全掃走?

  趙之瑞是老將,早在劉承宗還在魚河堡打鳥的時候,就從山西都司掌印調到甘肅做肅州參將,任上一干就是八年。

  此次關東兵敗的消息,就以極佳的素質,在最短的時間內做了三件事。

  第一,是召集營內二百余名沒有休假的軍官,整飭軍紀,準備硫磺、藥物。

  第二,派人快馬傳報西安,將張一川兵敗之事報告中軍,并請求潼關衛旗軍協防潼關、武關守軍做好防范。

  第三,仍遵守劉承宗的命令,在關外收拾了隔離營,于營內和甕城備好營帳、柴火、被褥、口糧,準備接應河南總兵部。

  結果在城外隔離營的部署基本沒用上。

  在趙之瑞的公文里,宋江所部入關時,模樣慘不忍睹。

  八百多殘兵敗將,分了四天三批靠近關城,丟盔棄甲個個帶傷,人人失魂落魄,如同驚弓之鳥。

  參將宋江就在第二批人里,被架在門板上抬進關城,身中八箭三刀,全靠一身布面甲才撿了條命。

  這點人,分批進甕城,根本用不著關城外的隔離營。

  對宋江來說,這場仗其實是從兵敗才開始打的。

  起初他們圍了洛陽,得知朝廷任命了個文官張任學做河南總兵,要來解洛陽之圍,便在河南府附近嚴陣以待。

  他的戰報,也給劉承宗解開疑惑,就是為何張一川沒有封鎖南連嵩岳、北瀕黃河的崤關古道。

  因為這幾個傻家伙居然認為,他們有兵力優勢,兵員卻不夠精銳,在狹窄戰場難敵官軍。

  并且鑒于張任學是文人領軍,所以故意要把張任學的河南軍放進河南府的平原來打,利用他們豐富的戰陣經驗來擊敗他。

  關于這一點,劉承宗倒是不能說他們的思路不對。

打仗本來就是如此,盡管關系成敗的定式客觀存在,但也向來不乏  反其道而行之的新穎戰術。

  戰術戰法只有因地制宜,沒有生搬硬套的必勝之法。

  管用不管用,最后還得看輸贏。

  無法贏了就是千古名將,輸了就是反面教材。

  但劉承宗確實認為張一川,考慮問題還不夠全面,至少漏算了一點。

  如果來的是曹文詔那樣的對武力自信,猛沖猛打的猛將,那張一川沒準真能利用兵力優勢把他埋在里頭。

  問題張任學進士出身,憑啥會輸在開闊戰場上運籌帷幄、調兵遣將方面?

  況且,河南五營還在概念上算錯了一點。

  那就是張任學不是文人領軍。

  鄖陽那個盧象升,那叫文人領軍,因為他的官職是巡撫,沒有直接上下級關系,命令都是指導范疇。

  所以需要協調各級將校,協調好了,是命令;協調不好,那就是他的命,只能帶著標營上陣砍人。

  而張任學不一樣,人家不僅是正經的武將領軍,而且還是非常特殊的武將。

  從文官御史監仕武職,整個河南八府之地,沒有可以節制他的人,中州兵馬盡在其手,對所有武官都有非常強硬的上下級關系。

  可以說這是個真正的總兵官。

  結果顯而易見,張任學那邊仗已經開打了,張一川這還不知道敵人在哪兒呢。

  沒別的原因,張任學壓根就沒派兵跟張一川數萬之眾一爭長短的想法。

  人家起手一招,招安義軍。

  一邊煽動河南府各地堡寨土寇豪強,一邊給張一川標下各個大隊送免死牌。

  一時間各地蜂起的鄉勇民團,在洛陽外圍向張部打糧的大隊劫殺進攻;內里一支支大隊作亂,要么脫伍奔逃、要么倒戈以對。

  張一川還得把最精銳的老營放在東邊,時刻緊盯滎陽、汜水方向,防著張任學帶兵突然殺來。

  有心想撤,偏偏那洛陽城里的巡撫陳必謙和福王,早就備好了敢死隊,只要看出他想走的苗頭,就立刻發死士出城追殺。

  急于求戰,卻又發現汜水鎮的地利要沖被張任學派陳永福把守,攻不得入。

  最后逼得沒招兒,迫使張一川在手握數萬大軍的情況下,召集五營參將,以抽簽定下撤退方向。

  隨后大軍在四面受敵的情況下一朝崩潰,同日張任學揮師進軍,輕而易舉將張一川部數萬大軍干碎。

  而宋江,只是抽簽抽到了向西撤退,第一個撤離戰場,卻因為進駐永寧城,被張任學誤以為是張一川本部,反倒挨了最狠的毒打。

  就在這時,侍從羽林郎來報:「大帥,禮衙張部堂求見。」

  不多時,張獻忠便揣著幾封書信進殿,正要說啥,便見劉承宗神色有異,問道:「大帥,這是出啥事了?」

  劉承宗抬手讓趙躋芳把戰報遞出去,道:「河南總兵部,沒輸在技不如人,反倒被擴編太速所累,倒是成了張任學的威名。」

  張獻忠一臉正色地端著戰報看了又看,面容極其扭曲,整個人的表情就突出一個目不忍睹。

  半晌,禮衙尚書才搖頭感慨道:「這碎慫,哪兒是掃地王,他這不就一老掃帚成精了嘛!」

  「人家張大官略施小計,這掃帚精就被揍解體了。」

  對于想進鳳陽府掃墓的張一川,張獻忠的損嘴向來不會吝嗇。

  等到損完了,他才一臉正色道:「這是喪師辱國啊大帥。」

  說實話,老掃帚精這個外號沒把劉獅子逗笑,但張獻忠一臉忠貞體國的神情,卻實實在在把他逗樂了。

  劉承宗這會把家搬到西安,他自己都覺得不真實。

  元帥府統治地域雖大,但到處都是不可通行和不可收稅之地,東征之前真正的基本盤也就四百里縱深的狹長河湟谷地。

  那人口、底蘊,說白了就一個大縣。

  眼下以蛇吞象,陜西大片大片的土地還是名義統治,區區一個西安府的勝利果實,到現在倆月了還消化不良呢。

  他這個大元帥,都隨時準備提兵平叛或上馬跑路。

  咱就說元帥府這幫人,誰會把陜西以外的戰場勝敗當回事?

  沒有。

  張獻忠完全是把張一川的兵敗當笑話看,還硬裝出一副正經的樣子。

  「倒也沒那么嚴重。」

  劉承宗擺擺手,頓了頓才道:「他早點兵敗也沒那么糟,不論對河南百姓,還是對他,都是好事。」

  于河南百姓而言,誰也架不住這么個掃帚精打勝仗。

  張一川要是贏過張任學,沒準真能卷起百萬之眾直逼京師。

  但后邊他肯定贏不了,到時候才是真生靈涂炭。

  張獻忠看大元帥不咋在乎這場兵敗,這才笑道:「這掃帚精倒是聰明,不往回跑,反倒往鳳陽跑了!」

  劉承宗也認同這一說法,點頭道:「張任學雖然取勝,但輸了的張一川,可比贏了的張一川厲害多了。」

  沒有完善的軍官基礎,讓劉獅子率領五六萬人都寸步難行,更別說張一川了。

  但如果只是率領三五千人,那張一川出了陜西,在那些承平日久的地方,恐怕還真能打個所向無敵出來。

  「我們得備戰了,這個冬天,東邊的鼠疫不知道能不能過去,張一川一定會捅出大簍子的。」

  劉承宗瞇著眼睛思慮局勢,他心里的大簍子不是挖皇室祖墳。

  說實話那是個不需要腦子的活兒。

  也不會有什么可怕后果,說到底只涉及皇室臉面而已。

  這個年代的統治者,包括劉承宗、黃臺吉和崇禎皇帝,誰也不會太把臉面當回事。

  劉承宗:我去隔絕番虜。

  然后帶著海賊入關了。

  黃臺吉:我們以前胡亂殺人,現在改了。

  軍隊轉頭把城屠了。

  崇禎:暫累吾民一年。

  次年,再累吾民一年。

  誰不是說話像放屁一樣?

  臉面?

  他們哪有那玩意兒啊。

  劉獅子不怕張一川干傻事,就怕他進了南直隸突然長出腦子,把漕運斷了。

  他敢截斷漕運仨月,大明的北直隸就敢崩潰。

  崩潰不是問題,關鍵是崩完的爛攤子,劉承宗現在收拾不了——這才是問題。

  但他現在也聯系不上張一川,因此只能做好自己的事,開口讓趙躋芳寫一封安置宋江殘部到潼關衛的命令,轉而對張獻忠開口。

  「你過來是拿著信呢?」

  張獻忠這才想起了自己是干啥來了,自懷中取出書信奉上,道:「是,大帥,漢中的信。」

  來信的是高迎祥,信的內容拋開恭賀入主陜西之外,主要是告訴劉承宗,漢中開戰了。

  高迎祥和搖天動姚章儒那幫人聯系上,南北齊進,向駐守在漢水南岸的侯良柱發起進攻。

  寒冬臘月開戰,這事挺難理解。

  但是擱在這個年代卻又無比正常,再不開戰就斷糧了。

  高迎祥作為種地王,被水患困在漢北山地,恢復生產很有一套,倒是種了不少糧食,但架不住受災者眾多,依附他的百姓也越來越多。

不過他到底是一開始就見證了獅子營這種正規軍編制的本事,不是張一川那種老  掃帚精。

  高迎祥的做法是裹挾百姓給他種地,甚至干脆把地丟給別人,自己只管精撿軍士,實在養不住了就下山打仗。

  而川北的姚章儒,本來沒想碰漢中,他們秋天就進川東打仗,被秦良玉揍出個三戰三捷,這才扭頭北上,跟高迎祥一拍即合,決定一塊收拾侯良柱。

  劉承宗看了信,感覺高迎祥這信寫的沒頭沒尾,便問道:「這信是誰送來的?」

  「諢號中斗星,叫高迎恩。」

  張獻忠剛說完,劉承宗就笑道:「我就知道他沒死,人現在何處,讓他過來,高師傅應該有話讓他帶來。」

  高迎恩在宮門外的禮衙等著呢,沒過多久就進了軍府衙門正堂,左顧右盼,見著劉承宗高興得不行,連忙抱拳道:「大元帥是今非昔比啊,這王府里是真大。」

  「高師傅讓兄長過來,是有話要帶吧?」劉承宗笑道:「我看這信,沒頭沒尾的。」

  高迎恩一聽劉承宗叫他兄長,心里那股露怯的緊張勁少了大半,臉上帶著幾分輕松道:「我來找大帥,當然是有求而來啊!」

  「攻打漢中有困難?」

  劉承宗稍加思索,想著如果不是那場大水,侯良柱那個北邊打仗都不敢出兵的家伙,應該不是高迎祥的對手。

  他問道:「兵糧?甲械?火藥?還是需要援軍?」

  「都不是啊。」

  高迎恩搖頭,臉上也帶著幾分驕傲,道:「實不相瞞,我哥沙汰老弱去種地,眼下仍有精兵八營,再加上搖黃那四萬多人,奪取漢中應當不難。」

  「但打下來容易,入川卻很難,因此我哥想請大帥封個四川的官職,再給漢中派遣官員,把我們打下的城池,治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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