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霧散了。
沉浸在硝煙味道中的托木斯克堡壘,處處是槍炮彈打出的斷壁殘垣。
這座由沙俄建立統治三十年的凍土雄城,天山軍的赤底團龍旗已插上圓頂鐘樓。
在簡陋的督軍署衙里,周日強一臉嫌棄地在堆積如山的公文翻找自己想要的東西。
比起堡壘內簡陋的倉庫、軍火庫、部隊營房和基層官員的住所,督軍官署其實已經算不錯的住處了,木制的兩層小樓,里面采光很好也鋪設了許多毛皮,甚至還有個突出的木制陽臺,方便對堡對呼喊下令。
保暖又溫馨。
只是對周日強來說,他最落魄的時候住的地方都這些玩意兒好多了。
即使是獅子軍剛進青海,在俱爾灣修出遍地簡陋地窩子的那個冬天,大帥都沒讓他受委屈。
當年他住的是西寧城外十二兩的二進院子,火炕美酒一應俱全,舒舒服服貓了個冬,直到開春才到青海湖上班。
顯然,大元帥還是愛他的。
帶著這種頗為自得的情緒,周日強以審視的目光看著沙俄的公文。
他看不懂上面的字母,準確的說,他看的不是公文,而是沙俄用來寫公文的紙張。
作為一個舉人老爺和主政一方的帝國官員,周日強對紙張很熟悉,對紙張承擔的巨大責任更是了解。
紙張的做工、質量,在他眼中等同于國家的繁榮程度。
而越貴重的紙張,則意味著承載越重要的信息。
但周日強面前這些‘紙張",讓他的內心極為復雜。
這里既有堆積如山的羊皮、牛皮制成的寫作用具,也有許多真正的紙張。
獸皮紙制作極為精致,被削制得非常薄,盡管原材料是落后了一點,但明顯出自能工巧匠之手,跟青海蒙古諸部使用的那些粗制濫造的獸皮紙完全不同。
讓周日強愛不釋手。
即使原始,也沒有人討厭精致的東西。
尤其是這些原始且精致的東西出自敵國,那些更喜歡了。
但那些真正的紙,就讓周日強的心情有點復雜了,甚至陷入困惑。
因為這些東西的制作水平…它也太他媽參差不齊了。
最精致的紙張,色澤質量不亞于做扇子的桑皮紙,但更粗糙,也有很重的明簾紋,就好像是在涼席上曬制的一樣。
而且這東西明顯不是漂白出來的,而是靠精挑細選的原料,制作出的原色紙。
當然桑皮紙也不是什么好紙,大明的紙張漂白技術在這個時代高得離譜,白紙跟黃紙一樣便宜,三錢銀子就能買一百張。
在大明貴的是染色紙,比如瓷青紙,非常精美漂亮,價格也非常漂亮,十張就要一兩銀子,在上面寫字作畫普遍用的是泥金,也就是金箔和膠水制成的墨。
宋徽宗、金章宗、明宣宗用了都說好。
不過整個歐洲這一時期還沒有漂白技術,所有紙都是原色紙,染色更是根本不會。
別說跟大明比了,李氏朝鮮、德川幕府甚至鄭阮越南,都能甩歐洲三個世紀。
所以更多的紙呢,周日強不太好說,他是打心眼里不認為那些寫了東西的玩意叫紙。
比上墳糊弄鬼的火紙還爛,如廁都嫌刺屁股。
不過好在,托木斯克的文官們把工作做得不錯,周日強很快就在這堆羊皮紙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幾幅沙俄在西伯利亞各處河流據點的航線圖。
盡管,他一個字都看不懂。
但這幾幅繪制在羊皮上的據點圖,還是令周日強看得如癡如醉,極大地增進了他對這片土地的認 不僅令其感慨于沙俄對這片土地的推進規模,也讓其感嘆西伯利亞實在太廣袤了。
從托木斯克向東,沙俄在葉尼塞河流域的上下游分別還有兩處據點,而在比葉尼塞河更遠的地方,同樣也被沙俄人建立了兩處據點。
周日強有把握相信,值得專門制作輿圖的據點,規模一定不會小于托木斯克。
不過在對比了幾幅皮紙不同質地、不同制成時間,以及圖上不同的據點分布之后,周日強發現了讓他疑惑的地方。
他關注的重點不在據點,而在于不同流域的相連之處。整個‘泰萌衛"計劃的重點,就是斡魯思在爭奪毛皮產地的過程中,無法繞開托木斯克。
只有他們無法繞開這里,這里才有成為拉鋸戰場的資本,周日強在這里繼續砸下血本,加固城寨、修建城池、建立統治甚至給吉爾吉斯諸部提供官位、兵器才有意義。
否則花了大力氣,斡魯思輕輕松松繞過去了,根本不跟他玩這套,那他在這大有作為個什么勁兒呢?
畢竟這不是中原,何況就算在中原,建立一座城池要花費的人力物力,也不是鬧著玩的。
而在這幾幅斡魯思輿圖上,周日強就發現了蹊蹺的地方。
在托木斯克極北,沿著鄂畢河直到下游,貫通海洋。
而在年份更早的輿圖上,靠近入海口的內河灣,有一個斡魯思據點。
可是質地看起來明顯是最近十幾年的輿圖上,則完全沒有那個據點存在的痕跡。
就好像被刻意抹消了一樣。
周日強很介意這個不存在于新地圖上的據點。
如果那里存在一個斡魯思海港,那么天山軍就必須繼續攻占那邊,把海港握在手中,并且運送足夠多的槍炮和士兵,以完全截斷毛皮在西伯利亞向西流入的海上通道。
正當他憂心忡忡地看著輿圖,督軍衙門的木門被人叩響,周日強的蒙古親隨報告道:「校尉,天山軍的戴將軍來了。」
是戴道子。
周日強看見戴道子過來,很是意外:「戴將軍?我以為只有大將軍過來了。」
戴道子在天山是個很特殊的人,一方面作為劉承宗的嫡系,他自然是元帥府在天山的實權代表之一。
而另一方面,他是巴圖爾琿臺吉最先認識的元帥軍將領,在衛拉特諸部貴族當中,也享有非凡的信任。
相當于兩大勢力的聯系人。
這種特殊身份,讓其在天山有很高的地位,成為繼劉承祖、周日強之后的三號人物。
而且從今年開始,戴道子的權勢還發生了一點微妙的變化。
甘肅大都督曹耀,開始給他運人了。
在陜西的混戰中,北線作戰的曹耀承擔著一條來自劉承宗的特殊使命,即攻陷寧夏之后,將慶藩人口送往天山,交由戴道子裁決。
戴道子的女兒死在慶藩奉國中尉手中,降入獅子營的第一天,劉獅子曾許諾,如果有機會,一定讓他親手報仇。
可惜,戴道子的仇人在當時就已經病死了。
他這輩子都沒機會親手報仇。
曹耀對劉獅子的這一命令,執行的并不高效,到現在北路軍也沒打破銀川。
不過他們在進攻中搗毀了好幾個慶藩的莊子,第一時間就把俘虜的管事、奉承司廳頭、催收內官、軍校等人打包發往天山。
第一批二百余人在上個月前抵達巴里坤,周日強以為戴道子正在烏魯木齊折騰那些人呢,卻沒想到他跟著劉承祖過來了。
戴道子抱著只罐子笑瞇瞇地進屋,打量著這座二層木屋的陳設裝飾,他的眼光沒有周日強那么 高,看到什么都覺得很新奇。
他興奮地對周日強道:「周將軍,外頭統計出來,收獲頗豐!」
說著,便將一封文書遞給周日強。
那上面記錄著此次托木斯克攻城戰的收獲,俘虜了包括督軍伊萬、哥薩克頭目卡貝洛夫、傭兵頭目米勒在內的一百四十七人。
除了俘虜,最大的收獲便是城內小鐵炮十六門、長短火槍一千一百二十二支,以及儲存在倉庫里數目驚人的食物和皮貨。
「本來俘虜應該更多點。」
戴道子聳聳肩膀:「乞兒四部的部兵緊隨天山軍進城,他們見人就殺,才不管投降不投降,只有些穿戴不錯的灰眼能被他們當成俘虜。」
周日強知道,他口中的乞兒四部就是吉爾吉斯人,也被稱作乞兒吉思。
對于俘虜數量不多的事,周日強并不在意,點頭道:「無妨,有百十個人就足夠拷問情報了,斡魯思侵占此地數十年,土民迫于暴力受其欺壓,血仇不共戴天。」
「若此戰天軍兵敗,本地土民部落的下場,不會比他們好多少,不必苛責。」
戴道子本就是戍邊一線的塘騎老兵,又追隨劉承宗轉戰河湟深入康寧,戰爭、戰場、動亂和死亡,對他來說就是生活的常態,死再多人也很難讓他動起惻隱之心。
他搖頭,抬手指向西邊,道:「我無所謂,無非是熟達殺生韃罷了,河那邊的總攻也開始了,楚琥爾那幫瓦剌下手才狠呢。」聽他說起楚琥爾,周日強嘆了口氣。
他本來還挺想招安點斡魯思水賊為自己所用,畢竟接下來加固城防正是需要力工的時候。
不過楚琥爾和其麾下營兵打起仗來像瘋狗一樣,打完仗把所有活口戳死,就像對參戰士兵的賞賜一般,沒法勸。
想到這,周日強搖搖頭。
在天山北路,劉承祖和巴圖爾琿臺吉,他周日強和楚琥爾,究竟誰能控制誰,真的不好說。
好在,經過此役,泰萌衛就算有了立足之地。
他打算招募吉爾吉斯人與鐵匠韃靼充作衛軍,在此地設立軍器局,大量打造三眼銃裝備衛軍,以減輕對楚琥爾營的依賴。
周日強抬頭對戴道子問道:「城內存糧夠軍隊用多久?」
戴道子本來正盯著輿圖看呢,隨口說道:「那要看將軍打算城內留駐多少人了,五百的話,夠用半年。」
說罷,他才突然回過神,趕緊把手上拿的玻璃罐子遞過去,道:「灰眼的這罐子不錯,聽說是在西邊的喀山開窯廠燒制的,倉庫里有上萬罐腌菜。」
「這些罐子運到西寧,估計能賣不少錢。」
周日強看著封住的玻璃罐子,透明的,里面是腌黃瓜,微微搖頭道:「玻璃料罐?」
玻璃對尋常百姓來說是稀奇物件,但價值也并沒有貴的離譜。
他在山東利津當知縣的時候,衙門里就有一只透明花瓶,成色可比這些粗笨玩意好多了。
周日強心底里對于這個世界上任何需要使用智力的東西,在態度上有一種大明式驕傲和蔑視。
他相信自己的故鄉有天下最好的智力,而在工藝范圍,任何東西匠人看一眼就會了。
還能做的比原版更好。
所以他只會關心遙遠的、不知存在何處的喀山窯廠,而不會對這些瓶瓶罐罐產生多大的期待。
因此他說道:「與其浪費運力,倒不如把毛皮送回去,天山軍能留下多少人駐扎?」
戴道子在這個問題上犯了難,不是因為他不知道答案。
事實上,剛才在城里清點戰利時,劉承祖就跟他聊過這事。
他只是怕答案 會讓周日強覺得不滿,畢竟這場戰役,完全發起于周日強的個人意志。
于劉承祖而言,這是一場多余之戰,帶兵到這邊來打仗,甚至比不上讓他率天山軍奔赴衛拉特與哈薩克前線更值得。
至少天山軍去了那邊,能在戰爭中奠定更多元帥府在衛拉特的威勢。
而更加偏遠的北方,不論勝負,于大局無益。
反正就算斡魯思即使把所有土地都修上堡子、占領了,衛拉特這個龐然大物對林中百姓一聲令下,那些吉爾吉斯之類的小部屬民還是得把毛皮老老實實運過來。
戴道子解釋道:「天山軍最多只能騰出五百人手,將軍也知道,該換防了,誰都不愿在這駐防整個冬季。」
畢竟天山軍過來時,劉承宗就與他們約定駐防天山的時間是三五年,如今已經三年,劉承宗未必今年就讓他們回去,但有這個念想在,萬一冬天就要從天山開拔回家了呢?
「就這五百人,也不能都駐扎在托木斯克,鄂畢河下游六處堡寨也要分片駐軍,以防敵軍偷襲,能交替傳信呼叫援軍。」
戴道子說罷,對周日強抬起兩根手指道:「天山軍能在這座城駐軍二百。」
周日強面露難色。
楚琥爾營不可能在這長久駐扎,他缺少的不是軍隊而是人力。
堡壘的修繕、軍器的打造,還有最重要的彈壓土民。
如果只有二百人,一旦天氣變得寒冷,吉爾吉斯部為了食物,沒準都能把堡壘圍了把他們全弄死。
畢竟河流封凍以后,這里就變成無人區了,到時候發生什么情況都有可能。
「不過這地方看起來比天山要遭罪。」戴道子說著就樂了起來,笑道:「在下還可以給將軍提供一個百人隊,都是大帥從寧夏送過來的慶藩狗腿子,隨便使喚。」
「也只能如此,周某便多謝將軍鼎力相助了。」
周日強推開二樓的木門,踱步至陽臺上,俯視著這座佇立于荒原河畔的堡壘,深深地吸了一口彌漫硝煙與血腥味的空氣。
他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說:「崇禎八年八月十八,大元帥府懷遠校尉周日強,設泰萌衛于托木河西,邊疆永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