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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七章 你去把劉承宗除掉

  鼠疫當前。

  兩個大營移駐潼關,讓咸陽的劉獅子越發暴躁。

  他恨不得把眼珠子摳出來,讓禿鷲叼著飛到潼關上空,親眼盯著那邊的情況。

  但元帥軍主力東移,西安府有人比他更緊張。

  這個人就是府城里蹲著的陳奇瑜。

  自從魏遷兒占領西安郊外以來,城外的圍城軍隊多一點、少一點都讓他牽腸掛肚。

  沒辦法,西安城里屯駐將近三個衛的旗軍,兵糧根本吃不到冬天,他就盼著劉承宗趕緊攻城,這場圍困越拖,對城里的明軍越不利。

  偏偏劉承宗的動作,在陳奇瑜看來如同夢游。

  一會兒給西安府士紳設個咸陽宴,一會兒在各地征收物資,一會兒又要鑄炮運藥,總之啥事兒都干,惟獨不攻城。

  圍城的軍隊也一會少、一會多、一會又少的。

  先是魏遷兒一個大營占領郊野。

  隨后浩浩蕩蕩幾個營開近城下,一水的半具裝甲騎,一看就是訓練有素的精兵強將,可駐軍片刻,就往東邊調了五千。

  過了兩日,又往東邊調走五千。

  一仗沒打,城外就像要撤圍了一樣,雖然圍城的壕溝還在挖,但鑄炮的人都少了六成,更別說圍困的軍隊了。

  陳奇瑜沒有多少跟外界聯絡的渠道,整個西安府甚至陜西的情況,基本上是盲人摸象全靠猜。

  他腦瓜子都快想炸了,也不明白東邊到底有什么好玩意兒?

  值得一萬甲騎拽著炮,甚至帶著火箭車跑過去,更有渭河南北的一艘艘小船和一架架羊皮牛皮筏子往來運送物資。

  陳奇瑜最大的猜測,是皇上又派了一支軍隊,打到潼關了。

  說實話本來他對這個閃過腦海的猜想,也是將信將疑,直到劉承宗派人在城下喊話,說東邊鬧了瘟疫,他才確定——肯定是皇上增兵了!

  這年頭誰沒見過瘟疫啊?

  就算真是見識少的,也聽說過瘟疫。

  更別說陳奇瑜是山西人,山西因為地形復雜、靠近塞外、生態環境破壞嚴重,就算風調雨順,也基本上十年二十年就要鬧個瘟疫。

  萬歷親政以后,大明基層進入無政府時代,水利失修、亂砍亂伐、胡亂開礦,發生瘟疫的頻率急劇增加。

  具體就是萬歷在位的四十八年里,山西鬧了十九次瘟疫。

  陳奇瑜二十歲的時候,家鄉就鬧過白喉,明代叫喉痹,傳染得極為厲害。

  從九月一直鬧到次年二月,太原城里十戶里八九家都有染病的,十人里六七個都染病,染上一兩天就會死掉,就連王城里的晉王都死了。

  所以他對瘟疫有很深刻的認識,很輕易就得出所謂的瘟疫,肯定是劉承宗的緩兵之計。

  簡單來說就是在騙人。

  因為面對瘟疫,最正常的做法,是防范。

  防范,在宜散不宜聚,要親友絕往來,病不能問,死不能吊。

  而軍隊無疑是人類最看重聚集的組織形式。

  沒有組織,則沒有軍隊。

  古時絕大多數瘟疫都是軍隊帶來的。

  因此實際上,軍隊不但無法遏制瘟疫,在瘟疫面前,他們要比城里的普通百姓更加脆弱。

  而對郊野鄉村的百姓來說,其實如果沒有兵亂戰禍,以這個時代的交通環境和人口流動性,瘟疫反倒并沒有那么恐怖。

  即使東邊真有瘟疫,劉承宗兩個營撲上去有啥用。

  瘟神可不怕你的鐵馬刀槍。

  陳奇瑜就算想破頭,也想不出這一切都是因為潼關衛的指揮使張爾猷,借瘟疫來恐嚇元帥軍。

  偏偏元帥軍除了大帥是惜命鬼,剩下從上到下全是滿腦子一了百了的短命鬼,非但不吃這套,甚至變成恐懼,將一切十倍償還。

  最終引發劉承宗作為崇禎年間正統明軍的被動技能,葫蘆娃救爺爺。

  這種對局勢的錯誤判斷,讓陳奇瑜發了瘋地想聯系外界,并很快付諸行動。

  張天琳率軍離開西安府城的第二天夜里,西安城組建了五支百人隊,作為鬼兵出城砍營。

  另有一支敢死小隊,不攜任何書信、信物,背下陳奇瑜所有要求,趁亂沖出圍城營地,將口信送往各州縣。

  那剛好是元帥軍圍城營地最松懈的時候,劉承宗還在城外,但他正打算次日啟程前往咸陽主持收集物資,而負責圍城的王文秀,則在帥帳里聽劉承宗說了半宿的圍城要點、防備瘟疫之類的事。

  當明軍的鬼兵出城,在外面一頓亂打,劉承宗和王文秀都沒當回事,甚至心里還有幾分嘲笑。

  鬼兵嘛,元帥軍熟得很,只要有防備,做不到出其不意,就是出多少死多少。

  他們甚至捉住了幾個為陳奇瑜送信的小兵,但身上沒有任何信物、書信,只說是受不了圍困,借機投誠,就分在百總隊下面當輔兵了。

  但還是有個人趁亂跳進渭河,一路東躲西藏,將陳奇瑜的口信送達目的地,韓城。

  韓城知縣叫左懋第,是個山東萊陽籍出身士大夫家庭的猛人。

  祖、父親叔伯、堂兄弟三代全是舉人進士、文武官員,叔叔是登州衛鎮撫、姐夫是登州的游擊將軍。

  在陜西,誰都知道他很能打。

  崇禎二年,萊陽的蓮社頭目董大成舉兵,五千白蓮教徒圍攻萊陽城,當時還是秀才的左懋第登城參戰,發炮迎敵,結果火炮質量不好,炸膛了。

  左懋第被炸傷,匆匆包扎,換了門炮接著放,擊斃一名蓮社頭目。

  崇禎三年他中了鄉試亞元,四年中了進士,五年授官,陜西韓城知縣。

  左懋第到韓城,還沒跟上一任知曉交接公務,流寇就也來了,所以上任第一天就開始收斂糧畜,堅壁清野,征兵、調餉、防河、守城。

  崇禎五年,流賊被他防守擊退后跑到山里立寨子,左懋第尋思賊在山里,百姓就不敢在郊外種地,便組建十一路民壯,帶兵進山進剿,一直把他們打出韓城,打過黃河,打進山西。

  崇禎六年,左懋第號召富戶鄉紳捐錢捐糧、恢復生產,流賊又來了,他接著督兵進山追剿五十里,最后在河上作戰取勝,將殘敵擊潰。

  崇禎七年,流寇又來了,他繼續戎裝上陣繼續打,乘勝追擊一百二十里。

  就這么說,左良玉、鄧玘、湯九州這些明廷大將,面對流寇進山,一般也不敢進山區追剿窮寇,偶爾進山,也是敗多勝少。

  而左懋第能在韓城像個戰神,一方面是確實有本事。

  另一方面則是第一天到韓城,還沒交接公務就帶人御敵,使他在韓城取得無與倫比的民心。

  士紳大力支持、百姓勇猛聽命,才干出了比很多官軍更厲害的事業。

  韓城有蘇、牛、薛、張四大家族。

  蘇家和牛家是商賈,前者是蘇武的后裔,早年經營當鋪,后來在蘇州開了‘和合蘇’綢緞莊,生意火火,一開戰就上萬兩銀子往城里捐。

  后者是開錢莊的,打起仗來就一把一把燒借據。

  張家祖上能追溯到留侯張良,經營兩個黃河渡口和木材生意,有筏子、船只幾百艘,剿賊的時候運送軍兵快速機動,也出了大力氣。

  至于薛家,則是薛仁貴的后裔,官宦世家,跟左懋第有點看不對眼,但也沒扯后腿。

  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全靠萬眾一心,才讓城墻甚至都沒包磚的韓城守住了三年里的每次攻勢。

  早前,元帥府的校尉領了劉承宗之命到韓城,左懋第就在城外的蘇武祠給他們擺了個鴻門宴。

  嘴軟心硬,說的都是好話,但意思非常明顯,投降?沒得談。

  元帥府的校尉都尉回去叫人,喊來了在耀州駐軍的米剌印,剛把這座土城圍住,魏遷兒那邊就發現了瘟疫。

  米剌印報告到中軍,劉承宗衡量韓城的情況,暫時也顧不上這種小城,干脆就讓米剌印撤圍,全力收集物資以備瘟疫。

  不過劉獅子還是給左懋第寫了封信。

  說實話,左懋第在韓城的衙門里,一聽說劉承宗給他寫信,一猜就是要勸降之類的話。

  當時他腦子里就蹦出一堆罵人的詞兒。

  他是進士嘛,讀過的書多,腦筋轉得還快,罵人很牛的。

  偏偏展開書信看了,嗯…左懋第的心情就有點復雜了。

  大元帥寫信一向不拿別人當外人,張嘴就夸他這幾年干得好。

  其次提醒他清丈田畝清查人口,人口和田地都要弄清楚,不僅要恢復生產,還要注意滅蝗、興修水利。

  然后督促他繼續練兵備寇,以防戰爭帶來的潰兵盜匪擾亂治安,同時還要防范山西的瘟疫,繼續保境安民。

  最后,最詭異的地方來了。

  劉大帥宣布,因為你左懋第的韓城知縣干得好,韓城一年免征賦稅,守城士紳吏民具有嘉獎,再接再厲,回頭讓吏衙給你記功舉卓異。

  左懋第看完信,腦瓜子嗡嗡響。

  別說腦子里想的那些罵人話了,他連怎么回信都不知道。

  他尋思這鳥大帥的自我認知出了大毛病,他居然督促自己練兵備寇,誰是寇?

  而且怎么就跳過攻打韓城這一步,一副統治者的姿態單方面宣布免征了?

  還特認真。

  認真到左懋第讀信的時候也產生了極大的自我認知偏差,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滿臉問號地把信遞給韓城四姓士紳傳閱。

  大伙兒面面相覷,對于大元帥的瘋言瘋語,統統遭受極大的精神污染。

  有的人迷迷糊糊就接受了劉承宗的設定。

  還有的人,比如薛家有個叫薛行的后輩,足智多謀,不過天生偏盲,視力受損,有只眼睛是斜視,長得就很離經叛道了。

  此時卻看見比他長相更加古怪的言語,當場被激發出叛逆基因,振臂高呼:“左父母!劉賊讓干啥,我們就得跟他對著干!萬萬不可遂他心愿!”

  偏偏這就是劉承宗信里最詭異的地方了。

  這封信從頭到尾,全是最正確的話,即使是再有心雞蛋里挑骨頭的人,也找不出劉承宗究竟說錯了什么。

  唯獨,劉承宗的身份錯了。

  對左懋第來說,人家叮囑的都是對的,憑啥不聽啊?

  劉獅子當然不是小丑一樣的自大狂,他只是有一套自己的戰爭邏輯。

  他是真把韓城當作自己的囊中之物。

  因為勸降已經開始。

  事有輕重緩急,韓城并非潼關那樣的必爭之地,耗費人力物力,去強行攻打這樣一座萬眾一心的城池,搞的士民仇視,對他來說沒有益處。

  劉承宗很講道理,左懋第能把地方治理的很好,也能庇護百姓,他就沒有征伐韓城的理由。

  這主要是因為攻打韓城的利益不夠大,另一方面,左懋第也沒攻擊他派去的校尉都尉,沒到勢不兩立的地步。

  另一方面,眼下對元帥府來說最重要的是攔住瘟疫,不讓其在陜西擴散,其次則是攻陷西安府城。

  只要占領西安府城,像這種無法獨立割據的小城,潛移默化就會從對抗轉為合作。

  今年免征,可以明年征。

  明年免征,可以后年征。

  后年再不征,朝廷就把你調走了,調走了換個人干不好,這座城還是我的。

  你左懋第要是大明的超級忠臣,堂堂進士,就一輩子跟韓城知縣這個七品官杠上了,那劉承宗更無所謂。

  大不了等崇禎爺駕崩,韓城就改名叫明國,封他個明國相,塞倆宗室當國寶,準用故國衣冠旗鼓。

  落得一番美談不說,劉承宗想念祖國了,還能來韓城博物館看看前朝余孽。

  只不過劉獅子也想不到,他隨手一步閑棋,倒真令左懋第面對陳奇瑜號召其起兵的信,產生動搖。

  陳奇瑜的使者過來見知縣左懋第,目的明確,就是要讓左懋第號召渭北十五縣起兵,趁劉承宗面東而戰,解西安之圍。

  左懋第覺得非常荒唐。

  明廷的重兵集團在關中一敗涂地,我韓城十一路民壯常備軍六百人,算上冬月臨時的義勇募兵鄉間壯丁,都湊不出一個營。

  保境安民已經很吃力了,你讓我主動發兵,跟劉承宗野戰?

  他尋思,這陳總督也沒拿我當個人啊!

  韓城的四姓大戶,也都對陳奇瑜的傳信兵嗤之以鼻。

  這跟九頭蟲讓奔波兒灞去把唐僧師徒除掉有什么區別?

  直接導致他們對劉獅子好感激增。

  還是那個斜眼兒的薛行,搖頭又嘆氣:“劉元帥不知己,知彼;陳總督知己,而不知彼,陜西…危矣!”(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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