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關。
西安左衛指揮使康堯民用撿來的香囊捂著鼻子,跌跌撞撞繞過遍地鼠尸,將絕望目光投向身后堆滿糧草的城關。
兩個月前,康堯民還正在西安左衛犯迷糊,閑得直打盹兒。
總督陳奇瑜一道命令,命其擔任運糧提調,率左衛四百旗軍,將朝廷屯于西安府的糧草盡數運入潼關。
當時可別提他有多興奮了,聽清楚命令當場就是一個鯉魚打挺:大活兒來了!
康堯民并非泛泛之輩,衛所指揮使這種官職,是天下百萬軍戶奮斗的終點。
但是對康堯民來說?
他們整個家族非常重視文化教育,成為武官得叫行差踏錯。
康氏在西安府是很出名的大家族,在武功縣更是了不起的名門。
他們家的始祖原籍河南,是有些財富的商賈,宋末遷至武功縣,買田置地、招募流民、耕讀傳家,第二代祖先是儒學訓導,第三代人是元朝的縣尉。
到第四代就利害起來了,名叫康汝楫,考的是明經科,官職為儒學訓導,但趕上了朱元璋選天下文學知名之士教太子、諸王,這位康家的老祖宗就被選進燕王府,給朱棣當參軍。
這個官職當時所屬的官署叫王相府,全稱叫參錄其軍國事,位同國相。
康汝楫在燕王府干了幾年,沒趕上靖難就被調到外面做知縣,后來朱棣靖難,把康知縣召至駐地,就地升刑部侍郎,留京輔佐朱高熾。
待其故去,朱高熾登基,贈其工部尚書。
其長子蔭上林苑監正,官至南京太常寺少卿;次子蔭上林苑監副,官至右通政;幼子行商,賜千金、敕令所在不稅、關津不問。
一個從龍家族的原始積累完成了。
此后代代才名代代為官,讀書的是關中夫子、治病的是醫學訓導、做官的是知縣知府,總之…他們這個家族好像遺傳了某種逢兇化吉的特質一樣。
宋末元初,天下打成一團,康家始祖在武功縣招募流民開荒種地 明初半個天下都忙著靖難大戰,在燕王府當過國相的康汝楫很認真的在當知縣。
他們喜歡讀書、擅長避禍、得過且過、同時缺乏上進動力。
甚至到了康堯民的爺爺輩兒,出了個康海,是超級斜杠青年。
讀書,他是弘治十五年進士狀元,天下第一;
寫詩,他是大明前七子之一,推行詩文復古;
交朋友,正德三年,李夢陽得罪劉瑾被下獄,給他遞小紙條‘對山救我’。
康海前去拜見劉瑾,通宵暢飲,第二天李夢陽獲釋。
正德五年,劉瑾事發,被剮了三千三百五十七刀,康海也因是劉瑾同鄉株連,被削職為民。
落職回家,制樂府、玩音樂,扶植了張于朋、王蘭卿,組建班社,形成西路秦腔的基礎。
雜劇《中山狼》被搬上舞臺,他編的。
搞藝術是要花錢的,錢不夠怎么辦?做買賣,他是天下聞名的揚州鹽商。
揚州的康山草堂,本來是治理運河廢土堆出的無名土丘,因為康海客居,有了康山之名,后來董其昌題字康山草堂,遂有其名。
玩音樂、做買賣之余他也干點正事兒,編了一部《武功縣志》,被評為‘鄉國之史,莫良于此’,此后編纂地方志,多以此部武功志為楷模。
到如今,康家還有去年的新科進士康萬民、書法號關中兩絕的監生康禹民。
這兄弟倆貫穿了康氏一族與戰爭無關的氣質。
關內關外哐哐干仗的大背景下,哥倆花了大半輩子在家破解璇璣圖,硬是從只有八百四十一個的字璇璣圖上,讀出了七千九百五十八首詩。
康堯民就是這倆才子的弟弟,不過他跟那兩位兄長在年齡上差的比較多,玩不到一塊去。
他本身也是生員,只是國事洶洶,成長過程中社會風氣有了棄文習武的變化,他就考了個武職,朝廷給安排了個西安左衛指揮使。
當然,康家這代有上馬報國心愿的不止康堯民一個人,還有他弟康今民,走的是一樣的路子,以千戶授榆林鎮魚河堡操守官。
不過人的命運啊,很難說。
康家四兄弟雖然職業路線、生活理念方面各不相同,但卻都在這個時間節點,被籠罩在劉承宗的鐵蹄陰影之下。
新科進士康萬民正在武功縣前往咸陽赴宴的士紳隊伍里,書法大家康禹民在武功老家對元帥府的清田校尉掃榻相迎。
魚河堡操守官康今民則在修繕那些劉承宗曾經生活過的名勝古跡。
指揮使康堯民則在潼關里,深深牽掛著元帥府的大軍。
即使山高水長路遙車遠,哪怕劉承宗聽不見,康堯民依然固執地向大元帥寄予美好祝福:“媽的過來呀,毒死你個爛慫!”
領到押送糧草進潼關的使命時,康堯民并未想到,這座巍峨關城會成為他的埋骨之地。
事實上康堯民已經在潼關死過一次了。
起先是河南府傳出賊兵已攻至南陽的消息,潼關衛的掌印指揮使如臨大敵,要求康堯民的四百旗軍也加入關城協防,以免屯糧被賊人搶去。
四千余旗軍、上萬軍民拿出所有能用的兵器,在關城內外嚴陣以待。
可是意料之中的賊人沒來,從山西浩浩蕩蕩銜尾強渡黃河的鼠群來了,它們漫山遍野、到處都是,像一團又一團扭曲伏于地面的黑云。
不過老鼠和流賊,對潼關守軍來說其實沒什么區別。
都是要吃糧食的小偷兒。
潼關上上下下屯遍糧草,為保住這些糧草,關上旗軍拿出看家本領,用國戰般的手段來對付蜂擁而至的老鼠。
佛朗機大炮、猛火油柜、萬人敵、混江龍、飛礞炮,全都轟轟烈烈地打出去。
但這座為防御恐怖直立猿而建造的雄關,在阻攔這些灰撲撲的小家伙方面并沒有什么奇效。
鼠群輕而易舉地填平了護城河,在城墻下疊出一層又一層的尸首,穿過毒火猛油蜂擁登上城關,在關城內外走街串巷,把身上的跳蚤散進水井、屋舍、倉房。
瘟疫隨之肆虐,僅僅九日,陣斬指揮一名、旗軍八百,放倒軍民無算,癱瘓整座關城。
康堯民也在那個時候死了,死狀極慘,頭頸腋窩疙瘩潰破,咳吐像爛西瓜一樣的血肉,身上被污染的衣裳都被扒光燒了,尸體扔在地上,連張裹身草席都沒有。
跟同一時間倒斃的大多數人一樣,也跟那些橫死街頭的老鼠沒什么兩樣。
短時間大量人口死亡,更多人患病,茍延殘喘的城關已經沒有余力在意塵世間的繁文縟節。
一副棺槨被塞進一家三口甚至兄弟四人的情況屢見不鮮,新打制的棺槨趕不上死去的人,甚至后來棺材匠也死了。
人們先用草席,后來用簾子毛氈和被褥,當這些東西也隨之告罄,每個離開人世的死者都像來時一樣,干干凈凈。
實際上康堯民的情況算好的。
受他節制的西安左衛四百旗軍早在與鼠群交戰中崩潰,所幸他身邊還有從家里帶出來的家丁親信料理后事。
兩名染病后尚有行動能力的家丁,給他在城里挖了座墳,其實就是大坑里的小坑。
因為干旱,潼關城角的水池成了爛泥塘,在瘟疫襲來之后,那里又成了亂葬崗。
家丁在那挖地三尺,給他們搞了個容身之處,可惜墳坑還沒挖好,挖墳的兩名家丁也沒了力氣,只能草草將他和幾名病死的家丁推進去。
只是埋兩抔黃土的功夫,倆家丁吐血死了一個,另一個則拔刀抹了脖子——坑里地方不夠,他實在沒有力氣再給自己掘出一座墳了。
死后第三天,康堯民在尸堆里醒了過來。
這種情況很常見。
畢竟這個時代人們的檢測手段是脈搏和鼻息,身子弱的人一下沒撐過去,進入假死狀態,兩樣生命體征沒了,沒了就等于死了。
但并不是沒有醒過來的可能。
所以才有人死了不埋,要停靈幾日再入土為安的習俗。
放那兒再看看。
而潼關衛面臨的情況,則比平時更復雜一點。
上萬軍民擠在關城里為保護糧食,跟鼠群殊死搏斗,瘟疫過了潛伏期大爆發的第一時間就把指揮鏈擊碎。
把脈的醫師都死個球了。
人走著走著倒在地上,就等于沒了。
康堯民依然在發燒,甚至因為潰破傷口接觸泥土和污水,比之前燒得更厲害了。
但他還活著,脖子、腋窩和股間的腫塊也比早前小了點,不過他也不能確定這是不是因為傷口潰破,污血流出來的緣故。
來不及因為家丁死去而悲傷,更沒有辦法為潼關遍地尸首難過,康堯民跌跌撞撞回了官署。
而直至此時,潼關守軍仍在戰斗。
掌印指揮死后,潼關衛沒了官方意義上的指揮官,只剩下一堆沒實授的世襲指揮使。
這里面以指揮使張爾猷最為剛強、廣有人望,其人擅騎射搏戰,在馬背上是萬人敵的猛將,卻不幸也害病發起了高燒,難以理事。
倒是另一名年過六旬的指揮使盛以達,在瘟疫襲來之后,抓住了第一次爆發與第二次爆發中間的空窗期,命衛所軍戶發給湯藥、禁止聚集、洗曬被褥、開窗通風、熏艾沐浴,同時也祭祀辟邪,在家家戶戶和官署門口貼符避瘟。
主打一個有用沒用,全都用上再說!
俗話說人老成精,盛以達六十多歲,啥沒見過?瘟疫來了別的不說,先把這些必須要做的準備工作都做了,再說細細分析的事兒。
潼關盛家,在有明一代的世襲指揮使里,非常特殊。
他們家特殊在于衛所世職出身,卻以文耀宗,憑科舉顯貴。
兩代人,出了一個都督同知、一個副總兵、一個京營參將、一個指揮使,同時還有父子兩進士,先后做侍郎和尚書。
指揮使盛以達的父親盛訥,在家里排行第三,長兄承襲指揮使,后來升任南京前都督府同知;二哥考了武舉,在京營做參將;他則考了進士,官至吏部侍郎,死后贈禮部尚書。
眼下指揮使盛以達是盛訥的長子,他幾年前過世的二弟盛以弘則同樣考取進士,官至禮部尚書。
所以盛家眼下文化人很多,后輩不僅有擅長弓馬騎射的武學生,也有很好幾個秀才。
盛以達很清楚,他的這些部署對這次的瘟疫,沒用。
因為除了祭祀貼符這種謀求心理安慰的伎倆,其他對策,都是過去針對四時疫的。
所謂四時疫,其實就是變化季節時的流感。
古人并非對傳染病缺乏認識,恰恰相反,因為醫藥手段、對病毒的認識都沒有后世那么發達,所以對傳染病的印象才更加深刻。
只不過當時人們使用的是另一套口徑,不叫傳染病,就叫疫。
疫,本身的意思就是民皆疾。
它由病字旁和殳組成,殳是先秦時期軍陣兵器,當時青銅還很貴重,普通國人大多使用木棍作戰,只有戰車上的貴族使用青銅器,這種在木棍上帶有青銅箍和三棱矛頭的兵器,是當之無愧的殺人利器。
以至于幾乎所有帶‘殳’偏旁的字,都與傷害、攻擊、殺戮和死亡有關。
如投、毆、殺、沒、毀、歿。
簡單來說,疫,指這病,殺人很利索。
可病跟病是不一樣的,四時疫口干咳嗽,咽喉疼痛,而這次的瘟疫是頭痛發熱,頸腫發頤,一把把吃銀翹散也沒用啊!
但是,盛以達的舉措,并不是為了干掉瘟疫,而是意在提振軍戶信心,重整被瘟疫擊潰的組織能力。
軍戶驚恐震怖,人心不齊,根本不可能擋住這種一人患病染及一室,一室患病染及一鄉的瘟疫。
在這一點上,盛以達的舉措非常有效。
遭受瘟疫進攻的潼關衛很快一掃頹勢,殘兵敗將被重新組織起來,他們甚至找到了這次瘟疫的規律和關竅。
人們接觸到老鼠或感染瘟疫的人,通常會在三日、五日、七日之內開始發病,感染程度輕的能挺幾日甚至挺過去,染病程度重的,則會在三日左右撒手人寰。
盛家昭之、逵之兩個族子翻出漢代張仲景的醫書,就扛起了醫師死后的治療重任,給患病軍戶根據臨床表現對癥下藥,還真有一定效果。
盡管他們都不知道這病到底是啥,也不知道咋染上的,更不知道治療的原理。
總之,患兵高熱,就拿張仲景治傷寒的大青龍湯喝一下。
吐膿血了,張仲景的升麻鱉甲湯喝著解個毒,解不了就加大雄黃用量。
寸脈且沉且遲,也就是脈搏微弱,心臟接近停跳,要休克了,趕緊猛灌張仲景《傷寒論》里的麻黃升麻湯吊個命。
至于說醫書上寫的,喝多了對身體不好,乏力、浮腫、臉發黃啥的,直接忽略不看,先保住命再說。
經過他們兄弟倆這么一治,患病軍戶軍余的死亡率下降很明顯,至少很多脈象微弱瀕死的軍戶被拉回了生死線,原本三天就死了,現在七天了還能在地上扭曲掙扎,疼得直哼哼。
但人們對瘟疫依然恐懼,因為暫時沒得病的人,也不接觸別人,卻還是在成片成片的染病。
隨后,他們發現靠近城中軍器局火藥坊的二十多個軍匠軍戶,都沒有受到感染。
別的地都尸橫遍野,家家披麻戴孝了,他們倒好,屁事沒有,甚至還發展起副業,開始擱軍器局里做棺材、織麻布、編花圈兒、貼哭喪棒了。
問是咋回事,他們也不知道,既接觸過老鼠,也接觸過病人,就是命硬,誒,沒事兒!
正當潼關衛即將恢復秩序,甚至探究到軍匠不受瘟疫侵襲的秘密時,元帥府魏遷兒的前鋒部隊逼近潼關。
一時間剛剛看見生的希望,潼關上下齊心協力塑造出的秩序轟然倒塌——他們能掙扎活命就已拼盡全力,根本不可能再應付另一場戰爭。
偏偏潼關又是如此重要,它不僅僅囤積了巨量糧草,更重要的是,它是天下東西的大門。
一旦被叛軍打過潼關,同樣遭受瘟疫肆虐的河南府不可抵擋,除此之外無險可守,兵強馬壯的西兵向北能直逼京師,向東可橫掃山東,向南更可威脅鳳陽。
阻止此事發生,是潼關衛世受國恩世襲武職的責任。
這個節骨眼上,為了攔住元帥府叛軍,潼關衛的武力巔峰、早就病倒在榻上的指揮使張爾猷掙扎披掛。
他命家人牽馬,取來戰刀弓矢,率領三百患病旗軍在關上向紫禁城含淚叩首,隨即出關。
一日之內三戰三敗,僅剩旗軍四十在張爾猷的率領下僥幸逃過元帥軍追捕,返回潼關衛。
陣亡旗軍以性命為祭,將瘟疫的災禍,重重砸在魏遷兒的腦門兒上。
曾在關中三日橫掃四萬明軍的元帥府精銳,腳步停駐,遇潼則止。
悲愴的慘敗創造戰略上的偉大勝利,潼關衛的旗軍有心慶祝,卻不知慶從何來。
偉大勝利的意義遠在千里之外,闔門死難的衣冠冢卻近在咫尺。
更重要的是,他們沒意識到,戰場另一邊華山腳下停駐的那支軍隊,跟他們一樣。
跟他們一樣是軍人,懷揣一樣的信念,經歷一樣的掙扎,參與同一場瘋狂的戰爭。
自張爾猷出戰,僅隔四日,關城以西種滿麥子的塬上,一桿桿赤色大旗在麥田壟上的小道間招展,緩慢而有節奏的蹄聲如同重鼓。
按轡徐行的赤甲軍漢個個雙目赤紅,脖頸腫大,動作緩慢而疲乏,卻依舊保持操典中規范至極的馬上動作,只是面無表情眼中無神,用干燥的舌尖舔舐裂開的嘴唇,伴著馬背起伏,死死盯著巍峨城關。
他們先是星星點點出現在原野上,隨后連成一片,逆著落日紅霞,如同灑向大地的不祥之兆。
潼關城上的號炮炸響,鐘鼓不絕,夾雜關上守軍聲嘶力竭的喊聲,傳遍整座關城。
“叛軍薄城!”(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