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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一十六章 不干人事的王爺才是好王爺

  乾清宮的地磚下設有管道,冷氣從冰室傳來,即使在盛夏酷暑也為人心頭帶來一絲涼意。

  但這股涼意沁在崇禎皇帝的心間,卻讓他心肝顫栗,配上陰暗的三大殿,只叫人遍體生寒。

  倒不是紫禁城風水不好,只是三大殿修的不好,因為它本質上…就不是給人住的,它是座廟。

  國之大事,在戎與祀,紫禁城就是專門辦國之大事的地方。

  實際上除了超級宅男萬歷,有明一代的皇帝,就沒人在紫禁城里常住。

  雖然紫禁城是朱棣修的,但朱棣不在宮城里住,而是住在跟宮城一海之隔的西苑長壽宮。

  武宗皇帝也一樣,西苑第一次大規模改造就是他干的,為校閱騎射修了平臺,專門檢閱操練弓馬,后來廢臺建閣,修了二層大殿,叫紫光閣。

  崇禎和袁崇煥的平臺奏對,就是在這個地方。

  嘉靖最早在宮城住過,后來被宮女刺殺了,便躲進西苑幾十年,同樣住在長壽宮。

  三十年間,他主持了西苑第二次大規模改造以及三大殿的重修。

  改造西苑是因為他要在里頭修仙,尋思長壽宮這個名字不行,成祖皇帝是常人,住長壽宮。

  我道君皇帝,不是常人,是仙人,得住萬壽宮。

  當年嘉靖沉迷修仙,自負得非常夸張,自稱總掌五雷大真人,結果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引來雷公,一道雷劈在三大殿,燒了三殿兩樓十五門。

  后來總掌五雷大真人寫了本御制書叫《火警或問》,像詔令一樣宣示中外,號召大家相信科學不要迷信,雷火是很正常的事兒,沒有什么天人感應那一說。

  西苑是個好地方,皇帝多姿多彩的生活都發生在西苑。

  只可惜那些色采,跟崇禎沒啥關系。

  國家到了這樣的地步,崇禎根本沒辦法享樂,登基這幾年的自我內耗就快把他折磨死了。

  剛登基的時候,他非常自信,勵精圖治了一陣子,也勤于思考,真的想找到國家的問題,并加以解決。

  要說他沒有皇帝的權柄,倒也不是,朝廷重臣,說殺就殺;邊防重將,說換就換;一道詔書給到下面,事情都能立即執行。

  但人殺了,新來的還是辦不好;人換了,軍隊該沒錢糧還是沒錢糧;旨意執行了,卻總是達不成想要的效果,甚至背道而馳。

  天下向深淵狠狠墜去,任憑他使多大的力氣,也托不住分毫,反而明明想要向上托起,偏偏下墜的更狠了。

  登基不過幾年,崇禎現在也不老,年齡上依然是天底下數一數二年輕的統治者。

  但數年間經歷了一次次懷抱憧憬,又一次次遭受重創,早就不相信臣僚在奏報中說什么‘良機’、‘取勝’之類的鬼話。

  他的眼中漸漸沒了希望的光亮,很難再對什么事提起興致,看見的人,也只剩下一種。

  言辭激進的,是妄想以威逼手段取得利祿的騙子;講話委婉的,是阿諛諂媚博取幸進的騙子。

  說良機當前,是利用他好大喜功性格缺陷的騙子;說打不過敵軍的,則是膽怯畏戰茍且偷生的騙子。

  都是騙子。

  沒辦法,分不清。

  他只知道楊嘉謨是良將、段復興是忠烈,祖寬魯莽了點,鄧玘不說束伍也是良將。

  這種感覺很遺憾,只有一個人陣亡了,才知道他是否忠誠,但還有什么辦法呢?

  他自己薄涼少德,確實不夠英明,無法在忠臣良將亡于陣上之前,就將他們識別出來,給予充分支持。

  因為他的眼光一次又一次成功證明了自己的失敗。

  相信自己的眼光,結果是錯誤的;逆反自己的直覺,結果是愚蠢的。

  可越是如此,他越是無法對那些依然活著的人報有巨大希望…畢竟忠臣都死了,你還活著,這說明了什么問題呢?

  尤其最近這一個月。

  皇帝這活兒確實不是人干的,尤其是處于逆境的皇帝。

  就倆月前,崇禎得到的消息,還是陳奇瑜雄心勃勃地組建五省聯軍,在陜西陳布重兵集團,秦軍、川軍、寧夏軍,甚至還有北直隸的援剿軍,精兵強將齊調陜西,浩浩蕩蕩陳兵六盤山,勢要一舉剿滅劉承宗。

  然后他收到關于這支強大軍團的消息,是鄧玘被摔死在城下、湯九州被打散在山上、祖寬被打死在陣前。

  左良玉、曹文詔、龍在田的重兵集團被劉承宗隔在鳳翔塬上,生死不知。

  連他媽個是死是活的消息都傳不出來。

  其實崇禎不相信自己的能力,所以非到萬不得已,不愿意對總督這樣的封疆大吏進行微操。

  陜西的情報既然送不回來,崇禎就專程責人進陜西,還不敢找陳奇瑜,怕耽誤了軍情,便命人尋秦撫練國事了解情況。

  結果陜西巡撫練國事仰臥起坐的本領,真不錯。

  一會兒被氣癱了,不能視事;一會兒又起來了,回光返照;過一會兒又癱了,生死難辨。

  氣得崇禎光想把報信的錦衣番子亂刀剁死。

  就這么一來一去,浪費了最關鍵的時間,等崇禎派出第二波打探消息的番子進陜西,已經回不來了。

  就是回不來,石沉大海。

  未知讓崇禎害怕得不行,尋思劉承宗這是把西安攻下來了?

  趕緊又派遣第三波錦衣衛,這次直接派了十路人手,分道經由長城邊墻、山西黃河、潼關等地往寧夏尋洪承疇、往陜西尋陳奇瑜。

  最先報回來的是寧夏一路,告知走到榆林鎮,北邊是口外韃子集結人馬要沖擊邊墻、南邊是橫山流賊要破堡殺將。

  寧塞營到平山墩之間的邊墻更是被風沙掩埋,但情況非常詭異,缺口明明就在那,偏偏蒙古騎兵集結于邊墻以北,不南下;橫山流賊聚集在邊墻以南,不北走。

  兩邊隔著被沙子埋沒的城堡墩臺相望,既不聯系、也不攻戰,只要看見附近有明軍就一塊沖上來打,錦衣衛根本過不去。

  倒是有個錦衣衛冒死進了延安府,聽說黑龍王廟山聚集了膚施縣十里八鄉的壯丁,正在給劉承宗修祖墳。

  最近的消息,是元帥府進延安的大將張振,領軍進駐了保安縣,帶的軍隊不多,也就只有千余,但延安府諸縣有頭有臉的鄉老都跟著他去了保安,這幫人的護衛就有民壯三千多。

  走山西那條路的,也沒啥好情報,眼見的是太原府城周邊流民聚集成災,官府賑都賑不過來,而黃河沿線則百姓大規模遷徙,十室九空,還有不少村莊爆發瘟疫,家家戶戶停棺卷席,鄉閭為墟。

  黃河西岸陜西境內的情況倒是好點,但過不去。

  一來是葭州、吳堡等地的百姓嚴防死守,他們像得到什么命令一般,將黃河沿線的船只都被對岸村莊搶去,沿岸走出百十里地都見不到一條船。

  二來是那些鄉民兇悍的很,負弓箭扛火槍,在沿岸架設各式大炮,老舊和豐富程度都給錦衣衛開了眼。

  洪武大炮都算一等一的先進火力,岸邊的木壘土圍甚至還有回回炮和弩車的身影。

  這兩條線傳回來的消息,就已經夠讓崇禎覺得離譜的了。

  萬萬沒想到,潼關那邊才是真離譜。

  走潼關的錦衣衛一行包括一個百戶、兩個小旗官、與三名力士、三名旗軍,總共九人。

  沿途一路直到洛陽都走得很順利,甚至還在福王府吃了頓飯。

  但就這頓飯吃壞了,倆錦衣衛旗軍出洛陽就脫離隊伍跑了,百戶的請罪奏報,說的是這倆人被福王府的富貴堂皇所震驚,崩潰之下脫巾離伍,去投劉承宗了。

  實際上這路錦衣衛,沿途都是投客王府,不光在福王府,潞王府、鄭王府都去了,但只有福王府,富貴得讓他們崩潰。

  他們也不是第一波崩潰的,左良玉、鄧玘的援軍,從河南進陜西,沿途經過福王府,也一樣跑了好幾百人。

  因為福王太富有,富有到超出了人們的心理承受能力,這對普通百姓可能沒那么震驚,但是對過境河南進入陜西作戰的援軍來說,令人無比崩潰。

  “洛陽比皇宮還富有,肥了天下富有朱常洵一個,卻讓我們餓著肚子打仗,死在賊寇手里,何其不公!”

  說實話也就是平涼府那個韓王沒機會來洛陽,否則只要過來看一眼,就能立馬變身新一代金蟬子。

  都是親王,韓藩富有,富在是國初親王,人口多、王爵多,祿米多。

  而福王富有,富有到祿米算個蛋。

  大明的皇室有兩種,一種是宗室,另一種是萬歷皇帝封的宗室。

  具體其實就仨人,萬歷的弟弟潞王朱翊镠,兒子福王朱常洵、兒子瑞王朱常浩。

  至于萬歷的另外倆兒子朱常潤和朱常瀛,一直拖到天啟年間才就藩,反倒沒得了那么大的好處。

  飛揚跋扈的潞王得萬歷和李太后的寵愛于一身,就藩時一切規格統統超標,當年朝臣意見很大,都希望萬歷能遵循舊制。

  但福王是萬歷最寵的兒子,等到福王就藩時更過分。

  過分到在那之后,朝臣都不敢跟萬歷提福王,遇到宗室的事兒,大家就說應該遵照潞王舊例。

  因為萬歷對福王是不講規矩的,在萬歷怠政的那三十年間,什么閣老輔臣、封疆大吏的奏章投入內廷都像石沉大海,只有福王府的奏章,上午遞交,答復下午就出來了,要求沒有不答應的。

  福王就藩,莊田給了兩萬頃,河南的豐腴田地不足,從山東、湖廣的良田補足。

  除此之外,張居正被抄家所沒家產、從揚州到安徽太平沿江各種雜稅、四川鹽井榷茶銀以及淮鹽一千三百引,統統都給了福王。

  單就鹽引一項,已經不是超標了,河南歷來用的河東行鹽。

  明代鹽引制度與邊防駐軍的糧草有很大關系,要商人運糧到九邊,九邊開出證明,商賈用運糧證換取鹽引,再憑鹽引到鹽場支鹽販賣。

  各個鹽場的鹽引,依照與九邊的距離,重量不等。

  如河東鹽場離邊墻近,一引取鹽是二百斤;淮揚鹽場離九邊遠,一引則算六百六十斤。

  同時各地鹽區,也都依照就近售賣的原則。

  而萬歷給福王的這些鹽引,則不管那些,他可以在淮揚賣鹽,也在河東賣鹽,反正在哪兒賣鹽就是給老爹寫封信的事兒,極大地沖擊了河南、南陽、懷慶三府的鹽業。

  當然這種薄彼厚此、親疏有別的情況,并不是萬歷一個人的毛病。

  只不過在萬歷之前,那些被皇帝冊封、給予優待的王爺們,在嘉靖、隆慶甚至萬歷年間,都處于持續被削的狀態。

  歸根結底,嘉靖皇帝與諸親王,基本上都是出五服的遠親,下手削待遇絕不手軟。

  以至于到了這個年代,就屬萬歷封出來的是仨藩國優待最厚。

  沒辦法,泰昌帝是萬歷的兒子,天啟、崇禎都是萬歷的親孫子。

  如今福王朱常洵、潞王朱常淓這倆,都是崇禎的親皇叔,地位在諸王當中最為尊崇。

  福王和潞王,說是窮奢極欲也不為過,但這倆在崇禎皇帝和皇室的角度上…其實是賢王。

  第一,他倆干好了自己的本職工作:分封不賜土,列爵不臨民,食祿不治事。

  第二,在皇室需要用錢的時候,他倆捐錢非常積極,位列諸王的亞軍和季軍,僅次于唐王,遠超韓藩、魯藩、代藩那些窮鬼吝嗇鬼。

  而捐錢最多的永遠是唐王,單是打薩爾滸,老唐王開打先捐五千兩,打了敗仗再捐三千五百兩。

  但對皇室來說,唐藩遠不如福藩和潞藩…老唐王人品有問題,為了改繼承人,把世子和孫子關了十六年,還默許小妾生的兒子把世子毒死了。

  要不是當年做布政使的陳奇瑜警告老唐王,小唐王早死了。

  除此之外,唐藩的王爺都喜愛參與社會活動,對藩王來說,這種事的尺度是不好掌握的。

  反過來福王和潞王,才是不干人事兒的好王爺。

  福王是個貪財好色的酒鬼,天天關起門來喝大酒,喝多了就睡,睡醒了就喝。

  潞王則是個愛彈琴的藝術家,留了六七寸的指甲,用小竹筒護著,造了潞王琴三千張。

  同時還研究古董,照著宣和博古圖仿制了商代至唐代的銅器數千件,打著‘潞國制器’的題款,但是專門用牛皮裹著埋到地下,使銹跡把銘文遮住。

  所以對這倆富有的皇叔,崇禎一點兒意見都沒有。

  人家有錢,那是爺爺給的,更何況,人家倆還給他錢呢。

  因為怕死,李自成剛進湖廣,張一川剛進南陽,遠在黃河北岸的潞王就給崇禎上奏疏,請求增設三千護衛,愿捐銀一萬兩助餉。

  崇禎很高興地就答應了。

  然后在南陽直面張一川威脅的唐王聞詢也上奏疏,也請求皇上增設三千護衛,捐銀一萬兩助餉。

  崇禎想都沒想就拒絕了。

  因為最近朝廷上正因為宗室換授的問題吵得不可開交,核心問題就是讓宗人府以薦才的方式,舉薦有才能的宗室進入官僚體系。

  這事的強力支持者之一,就是年輕的唐王朱聿鍵。

  崇禎很清楚,潞王要求增設護衛,那是真怕死。

  唐王要求增設護衛…這家伙是他媽真想建功立業!(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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