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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八章 左右逢源

  “張兄,在下敬你一杯!”

  耀州城內的衙門大堂,人聲鼎沸。

  官軍將領正與叛軍守將推杯換盞。

  蜂尾針張振端坐上首,滿面笑容地端起耀瓷酒杯,跟下首的楊彥昌遙遙相敬,笑道:“楊將軍太客氣啦!”

  說罷,他看向楊彥昌身旁,那邊茶座上坐了個年輕的明軍軍官,穿赤色布面甲,缽胄放在茶案上,既不飲酒也不飲茶,只是將手搭在茶案,按著一柄雁翎刀。

  蜂尾針看了又看,飲酒入喉,轉頭對楊彥昌道:“像啊,太像了。”

  楊彥昌知道他說的是啥,他身邊這個年輕軍官叫劉承光。

  延安老劉家耀祖光宗,運順家昌的八人組合之一,算起來是劉承宗的遠堂兄。

  跟劉獅子相比,個頭兒稍低了點,也更粗壯敦實了些,但臉盤、顴骨都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楊彥昌在心里嗤笑,不光你覺得像,我他媽也覺得像啊。

  這兩年延安營駐軍在外,在前線扎營,半夜出現特殊狀況,楊彥昌經常會被部下從熟睡中叫醒。

  每次劉承光一來,迷迷糊糊的楊彥昌都覺得是劉獅子提著刀斧來干自己了。

  其實這事兒很離譜,楊彥昌從沒見過劉承宗手提刀斧。

  但他對劉獅子最深刻的印象,就是素衣染血手提刀斧。

  當時劉獅子起事攻入縣衙,楊彥昌只提供了延安衛的軍械支持,但本人由于軍官身份,屯于延安衛的南關圍城,并未參戰。

  這種形象來源于膚施縣城被攻破后,城中百姓傳說中萬夫莫敵的劉承宗。

  當然延安府城流傳的傳說很多啦。

  他楊彥昌也榜上有名,是能單槍匹馬在亂軍陣中殺個七進七出,數次打得劉承宗大敗而歸,戰神一般的狠角色。

  蜂尾針又倒了一杯酒,這次提起酒杯敬給劉承光,不過劉承光不跟他喝,張振也不當回事,自己笑笑就把酒喝了。

  隨后才對楊彥昌問道:“這位劉將軍在那邊,目下身居何職啊?”

  一直沒說話的劉承光開口了:“延安營把總。”

  蜂尾針面上一驚,瞪大眼睛看向楊彥昌:“你,劉將軍一表人才,怎能屈居把總?何不讓他當參將,楊將軍去做千總。”

  這話在楊彥昌聽來只是笑話,反倒是堂中另一邊坐著不說話的米剌印和丁國棟對視一眼。

  他倆知道,張振這話很認真,而且一點兒都不覺得這話有問題。

  因為蜂尾針真的能干出這種事。

  倒是楊彥昌脾氣好得很,笑瞇瞇地攤手道:“我也想讓承光做千總,可千總是向善爺,就是承光的父親。”

  “他媽的!”

  張振說話說得好好的,突然開始罵人了,轉頭對丁國棟、米剌印道:“我后悔了,咱們三兄弟不該降了朝廷。”

  丁國棟和米剌印心說,你裝得還挺像,這不就是大帥的緩兵之計嘛。

  就在南邊準備開打的時候,北路五營官兵聽聞耀州失陷,當即自金鎖關南下耀州同官縣,隨即渡過沮河,陳兵寺溝塬,將耀州北面圍住。

  五營官軍聲勢浩大,張振與丁米二將率甘肅三小營兵微將寡,立即收縮防御作勢不敵。

  隨后便遣使溝通,聲明他們都是朝廷甘肅邊軍,有反正之意,讓官軍派人進城商議歸降事宜。

  雙方一拍即合。

  倒不是五營將領對甘肅三營的投降反正一拍即合,其實五個人里四個人都不信。

  但由于其中三個在心懷鬼胎的程度上各有高低,另外倆的思考方式又比較簡單,就得出了高度一致的結果。

  五營將領一番商議,很輕松地就得出了先溝通溝通、報給朝廷的決定。

  先是賀人龍,既是劉承宗當兵時候的長官,又參與了河湟大戰,屬于對元帥軍比較熟悉的將領。

  他寧可相信豬會飛,都不會信劉承宗的軍隊會主動反正。

  尤其這甘肅三營,從甘肅拉到關中打仗的客軍,朝廷收復甘肅之前,他們就不可能反正。

  更何況賀勇就是賀人龍派去給元帥軍通風報信的。

  因為他是先鋒嘛,本著五營官兵聲勢浩大,希望把蟠踞于耀州的元帥軍嚇跑。

  后邊戰場勝負還說不定呢,萬一見勢不妙他得帶兵跑,所以先取個收復城池之功再說。

  萬萬沒想到賀勇過去了,也聯系上張振了,結果人不但沒嚇跑,反而說要投降——賀人龍知道里頭有詐。

  但他不告訴別人。

  他自己內心忐忑還來不及呢,生怕城中守軍接下來就用離間計,告訴其余各營主將,有人通風報信。

  而曹變蛟呢,正處在一個非常自信的時期。

  因為他率領的平涼軍,都被韓王豢養得不錯,平日里訓練也很下苦功,素質非常高。

  所以他的想法就比較簡單,管他降不降的,反正官軍也沒做好攻城準備。

  他們從慶陽南下,一路走的都是山地,隨軍未攜攻城器械,直到進了耀州才算走到平地兒,這時候強攻城池,必然會蒙受巨大損失。

  當務之急是在寺溝塬上趕制器械。

  能用商議投降反正為借口,讓守軍不出城搗亂,妙!

  也就幾日之間,器械造好,城內守軍降就降了,不降正好都宰了做軍功,更妙!

  當然在這五名大將里,曹變蛟屬于比較激進的,楊彥昌就非常反對他。

  楊彥昌本來就跟關寧軍將領不對付,很多年前在山西第一次攜手就不對付,他跟曹變蛟沒事都能吵架。

  更何況楊彥昌覺得,人家愿意反正是好事兒啊,咱應該接納人家,不然以后哪兒還有人投降?

  再說了…沒有再說,剩下的話楊彥昌只敢在心里小聲嗶嗶:人家反正了,那我不就不用投降了嘛!

  但任權兒將軍顯然有不同見解:“好個屁,賊人哪兒會投降?定是偽降,讓他們放下兵器出城接受整編,小曹將軍再把他們都殺了,沒一個冤枉的!”

  曹變蛟遂將任權兒引為知己。

  小曹心說:看不出來,任指揮使對待叛賊的態度,跟我老叔很像,嫉惡如仇啊!

  但任權兒的思考方向是反的。

  這幫人如果是偽降,絕不會放下兵器出城。

  他們如果放下兵器出城,多半是真降,讓曹變蛟把他們殺了,以后長官的部下就沒人敢投降了!

  我任權兒運籌帷幄,不顯山露水便又為長官立一大功,美滋滋。

  如果他們放下兵器出城接受整編還是偽降,那就算曹變蛟殺的,跟我任權兒關系不大。

  最多令長官損失幾千人馬,將來不用偽降計策便是。

  反正結果是一樣的,長官部下將領都不敢投降。

  功過參半!

  唯一一個,能以正常心態看待張振反正的人,反倒是張應昌。

  張應昌是真沒想那么多,他在五將中官位最高,算是此戰的指揮官,單是協調身邊這五營將校軍兵,就已經快讓他身心俱疲。

  腦袋都快爆炸了。

  賀人龍對他是向來七個不服八個不忿,曹變蛟有一套自己的客軍價值觀,也就任權兒讓他省點心,永遠都是長官長、長官短,見面笑瞇瞇,能低頭服管。

  最難辦的就是這個楊彥昌。

  這人看著是個挺正常的東西,但表里不一言行相悖,經常答應了什么事,轉頭就帶軍隊走向相反的方向,再見面還是有求必應的德行。

  整個人像患了什么控制不住五官四肢的怪病一樣。

  張應昌是真覺得,可以為甘肅三營上報練國事,如果這三個兩千人的小營反正,至少他手里就有一支可以信賴的軍隊了。

  正因如此,蜂尾針張振的求降,居然在五個各懷心思的戰將那達成一致,雙方僅花了一天就把這事兒推進下去。

  但張振在見到朝廷接納反正的文書之前拒絕出城,倒是允許了明軍派遣一員大將入城跟他面談。

  任權兒、曹變蛟激烈地拒絕面談,一致認為此事有詐。

  賀人龍也拒絕,他也認為有詐,但他自己心里有鬼,不敢像任、曹兩人一樣表態激烈。

  張應昌覺得自己進城被干掉,明軍就沒希望了。

  最后大家把眼睛都看向不能控制自己的楊彥昌。

  楊彥昌也怕進城被干掉啊,所以他就帶了個元帥府編外宗室劉承光。

  不過進城之后,耀州城內的治安還行,張振等人對他的招待也不錯,不說畢恭畢敬吧,至少很親切。

  如此做派,倒是讓楊彥昌放心不少。

  只不過他們各懷鬼胎互相猜疑,招降一事卡在這里,不得寸進。

  此時一聽,張振說自己后悔了,楊彥昌的心立刻就提到了嗓子眼:“張兄何出此言啊?”

  蜂尾針倒是神色如常,搖頭嘆道:“如楊、劉二位將軍這樣的蓋世英雄,都不過屈居參將、把總之職,張某帶兵反正又能得個什么官職呢?朝廷無識人之明啊!”

  楊彥昌呼地吐出口氣,繃直的身體向后靠了靠,連忙擺手道:“這事張兄放心。”

  “城外的張總兵已將事情飛馬報給練撫臺,他為三位將軍求的官職是一位副總兵、一位參將、一位游擊,絕不會比這官職更低。”

  他將張振三人稍稍安撫,這才微微探身,低聲問道:“不過張兄,此間也沒外人,不如跟我說句實話,三位將軍是真降還是假降?”

  “你放心,不論真假,我都能幫你。”

  張振聽著這話,轉頭閉眼,眼珠一轉,心中感嘆:不論真假都能幫忙,大帥在陜北的關系這么硬嗎?

  隨后他又在心里把這話否了,斷定楊彥昌是在套自己的話。

  他清楚記得,劉承宗將使命交給他時,說的原話是任權兒、賀人龍、楊彥昌三人有舊,卻沒說可以信任。

  換句話說,大元帥在心里對他們仨都沒底。

  那張振哪兒來的底啊?

  他當即決定,不上這鉤兒,睜開眼對楊彥昌皺眉問道:“楊將軍這話是從哪兒來的,我如今身在帥府,有意反正;將軍身在朝廷,卻說出這樣的話。”

  說罷,張振認真地盯著楊彥昌的表情:“那也請楊將軍對我說句實話,你究竟是哪邊的?”

  哪邊的?

  楊彥昌尋思:我也不知道啊!

  我一個全自動將軍,你問我屬于哪邊兒的…這種問題太深奧了。

  其實早在幾年前的延安衛南關圍城,看著任權兒給他在范公井留的魚竿兒,楊彥昌就想過這個問題。

  他就是貪。

  貪戀衛所軍官一呼百應的權勢,不甘心跟著劉獅子起兵做亡命之徒。

  貪戀延安戰神地域型猛將的虛名,不甘心跟起事農民軍首領徹底割席。

  貪明廷給他的官職、給他發的俸祿、給他婆姨發的誥命;也貪劉家人在延安府給他的支持,一封封擊潰劉承宗的塘報。

  盡管受制于人,還貪圖延安衛的生活安逸,渴望將這種左右逢源的生存狀態無限維持下去。

  劉承宗只有一個獅子營的時候,他能在劉承宗和大明之間左右逢源,那時候他的路寬。

  但隨著劉承宗的勢力像吹尿泡子一樣膨脹起來,大明和帥府的軍事矛盾日漸加劇,他的路越來越窄了。

  楊彥昌已經知道,再走下去,就是一條不歸路。

  但他沒有辦法。

  “說實話可以。”

  張振的問題令他陷入沉思,思索片刻,楊彥昌才抬頭,帶著復雜笑容,說:“我是延安衛人,延安衛在哪邊,我就在哪邊。”

  張振眼神閃爍,確定了,楊彥昌不是大帥的人!

  不過這個人對大明也不堅定,看上去是根墻頭草。

  就在這時,有涼州營軍官快步入衙,抱拳報告道:“將軍,南門有兩股信使叩門,一個是楊將軍營內使者,來得很急,另一個…”

  軍官看了楊彥昌一眼,上前走至堂上,對張振小聲道:“另一個是大帥派來的,兩股人在南門外撞上了。”

  張振緩緩頷首:“都放進來。”

  楊彥昌聽說外面有使者來了,忐忑地等了片刻,待兩名服色相似的傳信騎兵入堂,他快步從自家士兵手上奪過書信看了起來。

  張振同樣也在看信,看完眉頭大為舒展,信是劉承宗派人送來的,告訴他南面湖廣聯軍已被擊潰,此時主力正向北行來。

  而楊彥昌看到書信,則明顯感到吃驚,引得張振不由得問道:“不知將軍收到什么消息,可否告知我等?”

  “呵,倒是好消息。”楊彥昌強作鎮定笑出聲來,道:“西邊來報,曹將軍率寧夏軍與左帥匯合,奪回秦州衛,率大軍攻入了鳳翔府。”

  “西南的四川侯總兵也發土將龍在田進入鳳翔,目下已經攻破大散關,將軍此時反正,真是大好時機。”

  張振聞言收起手上的書信,笑道:“果然啊,朝廷也得知這個消息了,我這邊說叛將羅汝才已經敗了,逃到了鳳翔府治城…將軍這是?”

  他還在這兒故作輕松地說笑,就見楊彥昌已經起身離席,抱拳告辭道:“營中有急事叫我出城,還煩請張將軍命人打開城門。”

  “不可!”

  張振還未說話,下首坐著的丁國棟已起身看著楊彥昌道:“將軍這么急著走,難道朝廷取勝是假,官軍準備要強攻城池是真?”

  這話讓楊彥昌急得腦門兒冒汗,一再否認,身旁的劉承光攥著刀柄起身,看那架勢都準備硬闖出城了。

  張振伸手攔住丁國棟:“丁將軍,當著劉將軍的面,萬萬不可造次…我相信楊兄為人,一定不是官軍要強攻城池,對吧?”

  楊彥昌連忙點頭,向張振投去感激的目光,道:“真是營中有事。”

  “那將軍放心回去處理軍務,自會有人打開城門。”

  他剛說完,楊彥昌就已經轉身往衙門外快步走去,劉承光亦步亦趨,走到衙門門口,倒是回頭朝一直很尊敬他的張振抱拳行禮,這才離去。

  這會兒米剌印也站起來了,走到張振身邊道:“蜂兄這是投鼠忌器啊,不過我看這小子跟大帥不是一條心,真殺在城里,大帥想來也不會怪罪。”

  “你說了算啊?”

  蜂尾針苦笑一聲,對米剌印道:“咱們仨都是給帥爺扛活的家臣,你口中的小子,才是帥爺的家人。”

  “他就算不跟帥爺一條心,那腦子壞了活該他死在萬軍之中,也不能死咱仨手上…放心吧。”

  蜂尾針說罷,輕松地笑道:“南邊的仗,帥爺已經打贏了,我看這楊彥昌走得那么急,應該不是城外要攻城,我們先到城上看看。”

  “就算他們要攻城,我們也能守到帥爺來援。”

  而在外面,出了衙門便上馬飛奔向北門的楊彥昌這邊。

  劉承光眼看出了城門,這才對楊彥昌問道:“將軍,難道信上不是西邊取勝,怎么走得這么急?”

  “這還叫急?”

  楊彥昌瞪眼看向劉承光:“沒得選了,他媽的任權兒!”

  “任權兒咋了?”

  楊彥昌抬手指向南邊:“信上是西邊取勝,可任權兒接到西邊取勝的消息,直接帶延安衛拔營往南跑去投奔劉承宗了!快快快,我們得趕緊回營,追他去。”

  “他任權兒跑了不要緊,我們在延安的家眷可還都在他手上,這下好了,西邊還不如輸了呢!”(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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