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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一章 一動不動

  渭河北岸。

  兩支軍隊一南一北涇渭分明。

  南側明軍陣地以兩個三千人的大軍陣結成密集陣型。

  北側元帥軍則以三千步騎排出大橫隊緩緩壓上,并將左右翼兩千騎散開環圍在側,將兵力優勢的明軍壓縮包圍在縱橫四里的小戰場上。

  而在包圍圈外圍的戰場東北側,隸屬于鎮筸兵和毛葫蘆兵的四個馬兵大隊,已在一次次馬隊沖擊下且戰且退,被逐出戰場,慌不擇路地蠻打亂沖,卻被越來越多的元帥軍馬隊環伺其中,不得走脫。

  楊正芳被張天琳惡心壞了。

  身處大軍陣之內,鎮筸兵與毛葫蘆兵團結成兩個營陣,在拒馬柵與陷馬坑的保護下,盡管從局勢上看起來他們慫得有些過份,完全被置于挨揍的地位,但其實局面還可以支撐。

  畢竟長于山地作戰的兩個營,都裝備有大量長矛、火槍以及重甲步兵,而且因為苗兵的裝備很大程度上源自祖傳,因此使用的是古代的那種重甲,特別重。

  張天琳的馬隊列裝的是白廣恩饋贈的擎電銃,屬于佛朗機式后裝藥線槍,六尺長的銃管保證了射程與威力的同時,隨身攜帶六個子銃也擁有相當強的火力持續性。

  這種擎電銃其實不太適合馬兵使用,因為它是趙士楨在魯密銃和佛朗機基礎上研制的火槍。

  魯密銃的特點是長,所以才又準又狠,能夠在遠距離保持可觀的殺傷力;佛朗機的優勢則是后裝形制,換彈射擊更快,擁有強大的火力持續性。

  擎電銃很好地保持了這兩種火器的優點,足有六尺長,如果塞上搭配的銃刀,甚至能當作七尺短槍來使用。

  但長的同時它也很沉,在馬背上單是端著就有些難以保持平衡,但趙士楨在這個年代火槍常用的火門、火繩的發火機制之上,去掉了藥池,給子銃上插入藥捻,避免了引藥被風吹、顛簸灑飛的顧慮。

  因此對弓馬嫻熟的騎兵來說,在馬背挾長銃馳擊,反倒在百步距離上比強弓更銳、更準。

  這種兵器本該使張天琳的馬隊在對射階段擁有旁人難以匹敵的優勢,他們不僅比步射的弓弩射程遠、傷害高,同時還能比普遍列裝的五尺鳥銃有更強的威脅。

  只不過對上鎮筸兵這種穿戴古代重甲的山地重步兵就有點尷尬,首先他們不能進入鳥銃與隨軍山地小炮的射程,其次在鳥銃的射程之外,擎電銃的殺傷力也非常有限。

  而那點有限的殺傷力,別說突破鎮筸兵挖掘壕溝在陣前堆出的土墻,就算真打到身上,在鎮筸兵穿戴的古代重甲面前,也跟撓癢癢沒啥區別。

  因此三面環圍的馬隊以火槍攢射,鎮筸兵隨軍攜帶的鳥銃、小炮也紛紛放響,毛兵的強弓與苗兵的大弩同時勁射,漫天槍子炮子和箭矢交織一片,轟鳴聲不絕于耳,也只能圖個熱鬧。

  真正讓楊正芳感到難受的,還是他們被逐出戰場的四百馬隊。

  在雙方交兵之初,為了盡量避免被敵軍塘馬環圍、渭河南岸的援軍盡量渡河支援、給結陣步兵爭取展開拒馬柵鋪設鐵蒺藜的時間,楊正芳集結標下四百馬隊,命他們義無反顧地沖向張天琳馳騁而來的兩千馬軍。

  他的馬兵雖少,但每一騎都非常精銳,這是由鎮筸兵和毛葫蘆兵的組織形式決定的。

  毛葫蘆兵是長于小隊散兵作戰的輕甲軍隊,組織形式類似地主團練,軍中馬兵幾乎都是名為角腦的小首領,個人素質極佳。

  而鎮筸兵的騎兵,則多由奢安之亂中招降的東苗老兵組成,在西南有著慣于馬戰的名聲。

  這也是楊正芳敢派他們以四百之眾阻兩千敵騎的底氣。

  但這底氣在馬軍交兵第一時間,就被敲個粉碎。

  習慣于在西南山地以馬擊步的東苗老兵,在騎兵對搏方面顯然不如元帥府騎兵經驗豐富,何況在數量和組織上又同樣不如張天琳的騎兵。

  張天琳部一個個馬兵管隊以麾下四五十名騎兵組成小方陣,從敵騎正面引誘返身騎射、在敵騎的后面追擊馳射,同時還有四面八方以騎矛向側翼展開一次次馳騁刺擊。

  而在東苗騎兵隊被側翼刺擊遲滯之后,后面的馬隊更是沖上去抽出雁翎刀揮刀猛砍,隨后展開混戰,憑借混亂中的兵力優勢用骨朵把他們一個個敲落馬下。

  少量勉強逃出生天的明軍馬隊,也被元帥軍馬兵輕而易舉地驅逐到戰場外圍,當圍觀群眾去了。

  楊正芳心里憋屈得無以復加。

  張天琳的馬隊表現得越好,他心里就越憋屈。

  若非祖寬率兵打糧,怎會讓他七千步兵落得如此下場啊!

  但很快楊正芳心里就不憋屈了,因為張天琳的中軍本部已經壓得越來越近,在雙方南北相距四百步的時候,鎮筸兵的外圍軍陣出現動搖。

  在騷亂中,駐扎陣腳的傳令騎兵疾奔回還中軍,向楊正芳報告道:“楊帥,敵軍拉著重炮上來了!”

  其實不是重炮。

  張天琳在甘肅作戰時脫離輜重,打完那仗低級軍官都是馬兵出身,就沒幾個會使炮的,后來組建了大營,加入了明軍降兵,炮兵也不夠使。

  元帥府給他提供的主要火力兵器是大量火箭,因此在火炮配置上是最弱的一個營,只有三門千斤炮、十門獅子炮,張天琳干脆就沒把這些炮分配在各個百總大隊,由中軍的神器把總直接負責使用、運送、維修和管理輜重車輛。

  這種火炮配備,不分南北,跟明軍的一個標準營也有不小的差距。

  至少明軍一個千總或把總,擁有佛朗機將軍炮,而在小炮上更是能下沉到五十人的小隊就有一門。

  但是鎮筸兵不一樣,他們使用的一直是小炮,畢竟山地作戰,不需要考慮超過二百斤的炮。

  以至于別說元帥府的紅夷式千斤野炮了,就算二百斤的獅子炮,對鎮筸兵都能保持足夠的震懾力。

  三輛千斤炮車被河西大馬拽著往戰場前線一坐,黃銅炮口往明軍軍陣所在方向一杵,急躁的情緒就開始在鎮筸兵的軍陣蔓延開來。

  隨后極短的時間里,楊正芳才剛登上軍陣里的土山,只是朝被北邊瞭望了一眼,就在看見炮口閃爍火光的同時聽見震耳欲聾的炮響。

  轟轟轟!

  三聲炮響幾乎在同時響起,三顆七斤鐵球帶著尖銳嘯音在空中拽出一條黑線,轉眼越過四百步距離。

  這個距離非常接近千斤炮的最佳射程,射擊沒有絲毫難度,炮口只需墊上一塊小板子,對準了就能讓炮彈準確落入陣中。

  三顆炮彈,一顆劃著拋物線轟在陣前十余步,再度彈起越過壕溝,撞進軍陣前堆起的土墻上,碾著將半人高的土墻旋飛大半;另外兩顆炮彈則落入陣內,一顆砸在拉車戰馬的頭上,馬兒都來不及嘶鳴腦袋就被砸進脖子里。

  最后一顆炮彈則準確地滾落在密集的人群中,像撕開紙片般破開重甲,頃刻間帶起蓬蓬血雨,三次彈跳碾出一條血路。

  這玩意兒可不是鳥銃或擎電銃那種小口徑火槍,就連楊正芳心里都打突突,有炮打沒炮,基本上就決定了他們落敗只是時間問題。

  但楊正芳不能接受失敗。

  因為他們背后是渭河,那小船搭起的浮橋根本不能供潰敗的士兵爭相逃竄,被擊敗的后果就是他們將被敵騎驅趕到河里淹死。

  除非…關寧軍能在兩個時辰內趕回來。

  其實這時間都多余,祖寬所率的關寧軍此時離戰場很近,興平和咸陽距離他們的戰場都不過才十幾里地,正散布在村莊里吃飯的遼兵甚至能聽見這邊傳出的炮響,就像聽見了天邊滾滾的雷聲。

  士兵分道劫掠是無奈之舉,祖寬可是知道輕重,即使人在興平縣東郊,也一直派遣塘兵關注著東邊戰場的局勢,甚至比正面交兵的楊正芳掌握了更多的情報。

  就在張天琳部炮兵放響的同時,祖寬的塘兵馬隊已經向西跑到了馬嵬驛、向北也跟劉承宗本部的塘兵使用三眼銃交火。

  往南更是有塘兵脫了鎧甲拽馬尾泅渡渭河,奔往渭河南岸的大營,要求副將雷時聲率軍向西移動,從興平縣這邊渡河,跟他匯合。

  因為他已經發現劉承宗本部烏泱泱的人馬正在南下,仍舊留在渭河南岸的兵馬如果從楊正芳那邊渡河,八成要被圍在里面,反倒是從興平這邊渡河,雖然也就多走十幾里地,至少在遼兵塘騎的遮蔽下,能安然渡河。

  不過此時聽見炮聲,祖寬也難以保持平靜,心中暗驚道:“賊子竟然有炮!”

  他根本不了解劉承宗的元帥軍。

  這支遼兵追隨他在山東、河南、湖廣作戰,遭遇敵軍也就李九成的山東叛軍算是勁敵,余下農民軍都是仰仗快馬騾子來去如風的輕兵,在這方面遼兵不懼怕任何敵人。

  尤其是祖寬到這邊來一聽說對手是劉承宗,高興得差點變成祖大樂。

  那劉承宗是誰啊?名聲在外的憨汗!

  啥叫憨汗?手下全是蒙古人!

  祖寬以為自己的對手是滿地亂跑的蒙古韃子呢。

  這也是祖寬敢臨陣跑到附近郊野打糧的原因,他首先得讓士兵在馬背上擱能吃上七八天的糧食,才能在接下來的追擊纏斗中攆上、干死蒙古人。

  哪怕,讓他拿三千打兩萬,都有把握攆著憨汗滿地跑。

  但到了這會兒,就算祖寬再神經大條也已經意識到了,事情跟他想象的不一樣。

  劉承宗的塘兵,是正經的西北邊軍塘兵,在渭河北岸跟鎮筸軍對壘的軍隊,用的也是正經的西北邊軍戰法,甚至還抬出了大口徑長管炮,這明顯已經超出了蒙古人的能力。

  這會兒祖寬心里也有點慌。

  意識到自己必須改變戰術、跑回去配合楊正芳抵御劉承宗,祖寬第一時間收攏本部,派遣塘騎沿河岸往東奔走,命其務必將進軍消息告知奔赴咸陽劫掠的千余遼兵。

  隨后又下令收縮塘兵,把所有人都壓向劉承宗所在的方向。

  也就是茂陵南部。

  而與此同時,在劉承宗那邊,意識到祖寬居然在劫掠的百忙之中還敢拿塘騎四處亂灑,甚至扔到了自己臉上,他能干的可就不僅僅是在壓縮塘兵了。

  他甚至從乾州調了從征的縣伯多爾濟標下千總禿八,命其率一千和碩特騎兵奔赴興平縣西郊,從西邊防備祖寬部流竄。

  雙方均以渭河北岸的戰場為中心,輻射向四面的大戰場上調兵遣將,互相遭遇的塘騎在平原上互相沖擊馳射,為己方軍隊擠壓爭搶安全空間的同時,將敵方情報飛速報往中軍。

  就在這個過程中,楊正芳的鎮筸軍站在渭河北岸的軍陣里,硬生生挨了七輪炮彈。

  說實話張天琳都受不了了。

  他是故意讓炮兵的打放間隔長些,好讓敵軍認為他們沒那么精銳,以此來吸引敵軍主動發起進攻。

  如果易地而處,敵軍的野炮在兩輪射擊的間隔足有半刻,他很可能在第三輪炮擊開始時,發兵列隊向炮兵陣地發起沖擊,就算不能把火炮奪下來,也得迫使火炮移動。

  至于環伺在側的騎兵,其實只是看起來嚇人,畢竟誰會拿金貴的騎兵強沖一個刺猬陣啊。

  但楊正芳偏偏硬拖著挨了七輪炮擊,直到第八輪都準備開炮,才突然在軍陣中發出嗚嗚的號角聲,一個個穿戴整齊的鎮筸重步兵才結出大隊,邁著穩健的步伐越過土壘,向四百步外的炮兵陣地發起襲擊。

  楊正芳不是慫,他也是在等待時機。

  從第一門千斤炮在戰場放響,楊正芳就在計算時間、盤算祖寬聽到炮聲后的決策,如果單是興平或咸陽的十幾里地,那他確實可以在第一時間發起反擊。

  但他寧可晚一點。

  因為發起反擊的同時,也意味著他們會和敵軍展開近身搏斗,到時候祖寬的支援晚來片刻,傷亡都要遠大于在土壘保護下站著挨炮。

  而等到火炮的第七輪射擊,楊正芳確信分散在東西兩面的祖寬部遼兵都應該收到命令,準備奔來支援了,他這才下令,命令軍士向炮兵陣地展開突擊的同時,防備東西兩翼游曳的騎兵。

  只不過他做夢都想不到,看見他的軍隊終于動起來,戰場對面站在馬鞍子上瞭望戰場的張天琳用力鼓起掌來,興奮地滿臉通紅:“傳我將令,千斤炮再打放一輪就北撤,十門獅子炮裝填散子準備齊射。”

  “左翼馬兵準備沖擊,右翼包抄敵后,把這七千人全吃下來,一個都別想跑!”(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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