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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五章 反鎖

  山里夜風很冷,篝火搖曳,湯九州映在軍帳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長。

  他并未失蹤,麾下三千軍隊的建制依然完好,甚至在景福山里立了六營四寨,在山里藏得好著呢。

  正如劉承宗所預料的那樣,湯九州是縱橫天下的老將,戰陣所恃部將趙柱、周爾敬、凌元機、胡良翰,都是兇猛驍將,出兵打仗像吃飯喝水一樣簡單,又怎會在大明治下的土地上迷路?

  早在駐軍華亭的時候,他就派人進了景福山,這山是全真教的道教圣地,龍門派的道士在山里修了懸空道觀生活,因此湯九州過來第一件事就是尋道眾作為鄉導。

  一方面是確保軍隊在必要時穿行山區不會迷路,另方面則是防備這些道士為劉承宗所用。

  畢竟對這幫整天在深山懸空觀里琢磨修仙的道爺也沒幾個人,平日里自給自足,沒準都不知道外面轟轟烈烈的造反,湯九州沒見過劉承宗,可是流賊頭目見多了,到時候對老道士們一哄騙,以為是王師過境,道士們弄不好還會自發引路。

  他的準備很充足,之所以沒繼續進軍,實在是因為指揮問題,在山里僵住了。

  鄧玘的死,出乎所有人的預料,陳奇瑜收到鄧玘死訊的時間比劉承宗要早,那會兒劉獅子還在鞏昌府呢。

  陳奇瑜分析了消息傳播時間,判斷僵局很快就會被防線上隴州這個口子打破,估計劉承宗最遲三日之內就能收到鄧玘摔死的消息,到時候必然大舉進軍。

  當時他手里的選擇并不多,一是調秦州的左良玉北上,駐防隴州,但是走六盤山東麓未必能搶在劉承宗前頭進駐隴州;而走六盤山西麓,左部孤軍一支,又有可能跟劉承宗的大部隊撞上。

  何況不論如何,秦州都會丟掉。

  第二個選擇,是前線不動,直接從后方調艾萬年去補上隴州缺口,但時間上一樣來不及,等艾萬年過去沒準就是攻城戰了。

  單獨調動一個營撞上元帥軍主力,這事兒在陳奇瑜眼中就是肉包子打劉承宗。

  第三個選擇,就是調艾萬年去華亭駐防,把華亭守將湯九州直接往下調,搶個時間差進駐隴州,如此一來秦州不會丟掉,華亭被攻占的概率也很小——除非劉承宗一開始的目標就是華亭。

  而且這樣若能把握住雙方知曉消息的時間差,還能把鄧玘身亡、防線紕漏的壞事變成好事兒。

  元帥府大軍卡在六盤山上,借助山脈,等于強行把劉承宗的軍隊分割,創造出半渡而擊的戰機,到時湯部守城、左部北上、艾部南下,就能在六盤山以西用優勢兵力先打掉元帥軍一部。

  陳奇瑜的算盤打得挺響,只是算漏了那一伙兒想回家的川兵逃卒,讓劉承宗比預計中提前一日得知鄧玘摔死的消息。

  就這一天,一切都不一樣了。

  陳奇瑜的調令送到湯九州手上,湯部當日立即開拔,在山區里靠著有道士引路,麻鞋都踩冒煙兒了,一日狂奔行進八十里,三日急趨二百五十里,單是掉下山崖的馱馬就有八匹,這才在預計時間抵達隴州北部五十里地。

  偏偏劉承宗的兵馬開拔比他還早一天,在西邊走得還是寬廣官道,三天就爬上了六盤山。

  等到湯九州率昌平兵從景福山的老林子里沖出來,抬頭看見的是飛過六盤山在高空盤旋的青海禿鷲,迎面撞上的是小山峰上五色角旗下端鐵杯喝茶的元帥府塘兵。

  其實那個時候劉獅子還在六盤山上趴著,根本沒法下山,但最后五十里,湯九州不敢、也不能走。

  不要命了?

  他不反對跟劉承宗打仗,但這么帶三千多號人悶頭走出大山里鉆進人家數萬大軍重圍之中,就像個提著腦袋給人送的傻子。

  直接在山里尬住了。

  回是回不去,人家艾萬年領兵都快進華亭了;進也進不得,他也不知道六盤山上的實際情況,就覺得劉承宗蹲在山頂虎視眈眈。

  稍有遲疑,耽擱一日過去,湯九州放出去的夜不收就帶回情報,遠遠看見兩個營的兵馬在山口外扎營了。

  “大帥,卑職去看那個營了,營地扎得不合章法,兩個營蹲在一塊,只修了一座大營盤,還有兩千多人露宿野地。”

  說話的是湯九州的得力部將周爾敬,三十出頭的山西漢子,嗓音低沉,道:“許多騾馬車輛,應是西賊精銳。”

  “許多車輛?”

  “是,單見到的就有三四百,卑職估摸這倆營得有七八百輛大車。”

  湯九州一聽就瞪眼來,滿臉的殺氣騰騰要溢出來,眉心都擰到一處去了,隨后咬牙頓了片刻才深吸口氣,默不作聲地搖搖頭。

  周爾敬不明所以,就聽湯九州沉默片刻,開口道:“六盤山上,隴州這條路可不好過車。”

  語調充滿不甘。

  他意識到自己原本是有機會的。

  只是到這個時候,意識到也沒用了。

  湯九州搖搖頭,沒有再在這事兒上多說,倒是下達了另一條命令:“隴州城地勢險要,西賊怕是要攻城了,你挑些好手,繞過那兩個營,盯著他們攻城。”

  周爾敬當即抱拳應下。

  這事有風險,但只是遠遠盯著倒不難,反正攔住他們那兩個營要盯著,再多盯一座城,也不是什么問題。

  周爾敬正待離去,卻被湯九州叫住,問道:“爾敬,你今年三十…三十三?”

  “回大帥,卑職年三十三。”

  湯九州緩緩頷首,心想這官職晉升得真快。

  周爾敬是宣鎮懷安府左所的世襲百戶,束發從戎,犬馬疆場。

  三年三月攻取大安,五月恢復遵化;五年昌鎮練兵,九月統援寧錦;六年奉旨跟著他征剿畿輔河南流寇,賊南而南,賊北而北,東撫西顧,身不解甲,馬不離鞍。

  將軍嶺斬了巨賊賀千總,火燒山斬殺賊首張判子。

  湯九州又問道:“打過多少仗?取得多少首級?”

  “共歷戰陣八十六,兵斬賊級一千一…”周爾敬說到這,楞了一下,這是他上次敘功的記錄,自個在心里做了做加法,這才道:“大帥,是歷經戰陣九十七,兵斬賊級一千三百五十五。”

  湯九州再度點頭,他部下幾名將領都這樣,斬及比較少,主要是因為立功和升職太快,手里沒兵。

  凌元機、胡良翰、趙柱、周爾敬四個人,勤王時還都是低級武官,因緣際會留在昌平,如果不是攤上進駐隴州這樁倒楣差遣,等這場戰役結束,就該是四名參將了。

  湯九州對周爾敬勉勵幾句,便叫他下去安排命令,心中做下決定,去親自看看元帥軍在山口扎下的營地。

  如果有機會,盡量把那兩個營打穿。

  當然他也做了兩手準備,若實在沒辦法與之對陣,他就得幫四名老部下寫舉薦信了。

  頓兵山內貽誤戰機是犯罪,萬一朝廷責罰,部將們都還年輕,得謀個去處,免得耽誤前程。

  但湯九州并沒有多擔心自己,天下還亂,朝廷舍不得殺他…甚至這會兒他就算想辭官都辭不掉,最多剝了官職讓他從軍自效。

  何況他也并不是沒有一點兒辦法。

  眼下他的目標是誘敵進山,景福山里兵馬擺不開,能抵消元帥軍的兵力優勢…反正平叛好幾年,湯九州比流賊還熟悉流賊的打法,劉承宗手下那些參將有一個算一個,誰進山都得挨錘。

  如果山外面那倆營不進山,那就再等等看,等北邊的寧夏軍騰出手來南下、或者劉承宗主動進入關中。

  湯九州身邊的龍門派老道士昆陽子就說了:陳軍門的命令是進駐隴州,既然眼下已經不能趕在西賊前進隴州,那不如就在西賊走之后再進隴州。

  在劉承宗離開隴州之前,迷路,也不是不可以。

  湯九州確實對寧夏邊軍南下寄望很大,因為他帶兵離開華亭之前,剛聽說寧夏對劉承宗取得一場很漂亮的大勝,光斬獲首級就六千多。

  其實這是個誤會,寧夏邊軍確實跟人打仗了,但對手既不是湯九州認為的劉承宗,也不是洪承疇認為的楊麒,而是帶兵北歸的漠北三汗。

  他們仨想回家前干票大的,把寧夏搶了再走。

  楊麒嘴皮子磨起泡都沒勸住,因為三汗都提前做了偵查,說寧夏邊軍如今正是缺兵短甲還少馬的艱難時期,趁機把這個軍鎮打掉,將來留在漠南的漠北貴族們日子也能舒服點。

  楊麒一聽這話,干脆不勸了。

  他心說:好哇,真以為我把你們留這看家護院,是給你們漠北蒙古開疆辟土來了是吧?還在這兒分不清大小王了,那你們去打吧,我看你們怎么死!

  寧夏鎮兵確實是啥也缺,缺糧、缺馬、缺錢,可是不缺刀子和會用刀子的兵。

  那賀虎臣就在楊麒身邊,寧夏鎮是什么情況,楊麒還能不知道嗎?

  就不說權勢滔天的三邊總督洪承疇坐鎮寧夏,他手下客將曹文詔、白廣恩,本地的參將神光顯、屠師賢、卜應第等人,可都是久歷戰陣的悍將。

  楊麒就納悶了,老子費半天勁弄出個圓圈貿易,給你們養活了,嘿!非自己要找死。

  我們這幫明軍體系的人自己打自己,誰輸誰贏都是我們厲害,你不能因為明軍跟元帥府打架輸了,就覺得他們是慫包,錘你們還是跟玩兒一樣。

  三汗不聽勸,七萬大軍浩浩蕩蕩開進寧夏。

  半個月,就半個月時間,出來不到五萬,袞布汗還被流彈擊中,被人用馬車拖出來的。

  碩壘跟素巴第出來連招呼都沒跟楊麒打,直接灰頭土臉回漠北了。

  就挺沒禮貌的,楊麒只好向天空揮揮手,把口中那句‘有空再來玩’的話咽了回去。

  最關鍵的是湯九州不知道,曹耀正朝著寧夏磨刀霍霍,已經卷著靖虜衛降軍挺進寧夏中衛了。

  周爾敬的動作很快,當晚就派了兩隊哨探摸黑出山,繞過山口的元帥軍營地奔向隴州城,結果早上就慌慌張張跑回來倆人,上氣不接下氣道:“將,將軍,隴州…那邊炮聲轟隆,已經開始攻城了!”

  消息報至中軍,湯九州與四名部將估算南邊局勢。

  人們的頭腦飛快轉動,推演并判斷接下來的敵軍動向,得到結果并不好。

  劉承宗不會用數萬軍隊攻打這一座小城,否則也不必只留兩個營駐軍山口攔著他們,因此湯九州判斷此時轟擊隴州城的應該是一部偏師,元帥府主力此時應正在南下。

  這對他們來說不是一個好消息,因為劉承宗南下未必是要打進關中,至少在進入關中之前,一定會先打掉駐扎秦州的左良玉,否則他們這會兒也不會費力攻打隴州了。

  畢竟秦州也好、隴州也罷,都是控制隴南的戰略要地,要么不要、要么都要。

  等到左良玉兵敗,恐怕下一個就是他們了。

  但這也是機會。

  攻城肯定會牽制敵軍注意力,此時也是他們從正面突圍的機會。

  湯九州拿定主意,下令道:“傳,全軍拔營,朝他們靠過去,趁隴州尚能牽制敵軍,沖破阻攔!”

  他們的行動很快,不過才上路兩個時辰,就迎面撞上逃回來的哨探,后面還有馳馬揚刀的元帥軍塘騎追趕,直至發現湯九州大部兵馬這才撥馬回頭。

  僥幸撿回條命的哨探不顧后背插著的箭矢,滾鞍落馬道:“大帥,隴州被攻陷了!”

  “隴州險要之地,怎會一日攻破?”

  “賊軍以火炮擊毀城垛,使土袋填壕,于城下壘設土山,今早騎馬登城占領四墻,隴州隨之攻破。”

  湯九州在馬背上緊握拳頭,心說怪不得鄧玘能在那城上摔死,居然能叫元帥軍騎馬攻城!

  “壞了,方才追趕的塘兵回去報信,恐怕局勢于我不利,快快快,急行軍!”

  湯九州想起撥馬回頭的塘兵,連忙下令急行,只不過這次他的目標不再是山口阻攔的軍隊,而是隴州北部的六盤山,就是劉承宗剛下來的道口。

  他要占領那里,配合左良玉等友軍,把劉承宗反鎖在關中之內。(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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